江西:绳金塔折射南昌民间文化
1867年年初的一天,晚清名臣、时任江西巡抚的刘坤一在经过深思熟虑,并征得同僚的一致同意后,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由政府拨款,并吸纳民间捐款,重修太平军攻打南昌城时严重毁坏的绳金塔。
作为清廷与太平军多年拉锯战的主战场之一,江西是湘军军费的重要征集地,时传“湖南出兵,江西出钱”。庞杂的工商赋税、锐减的国民人口,致使风云数百年的“江右商帮”一蹶不振,一个江南富庶之省亦陷入凋敝局面。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四壁徒然、百废待兴的时刻,“无关礼典”的绳金塔重修工程,却成为刻不容缓的“治省大计”。
重修工程由刘坤一亲自主持,1867年农历七月启动,第二年冬即告落成,“巍然焕然,视前增美”。而事实上,奄贯1100余年,绳金塔有史可查的重建、重修工程达9次,其中由政府直接筹资的便达8次,其间沧桑兴废,南昌之内,唯滕王阁可与匹比。
是怎样一种精神力量,让一座并不实用的七层之塔,如此牵挂人心?以致,当我们比照两千年城市史时,对它浮动着更多的期待与想象。
佛塔,庙堂,以及民间信仰
大雁塔,是古西安的帽子。
北寺塔,是古苏州的帽子。
而绳金塔,便是古代南昌的帽子了。
在一篇名为《水中塔影》的文章里,南昌知名诗人程维以顶上冠冕作喻,称绳金塔为南昌城市精神外化的象征物。而将1100多年的绳金塔塔史铺展开来,一条由佛家入俗世、由乡野至庙堂的文化精神演变路径已然清晰。
绳金塔初建于公元904至907年。明代文学名家宋濂《重建绳金塔院碑》记道:“南昌城南有佛刹曰千福,相传唐天佑僧惟一之所建也。当经营之初,发地得铁函,绕4匝金绳,界道中有古剑一把,舍利300余颗,青红间错,其光莹然。于是建宝塔,取舍利藏焉,改千福为绳金塔院。”
有寺在先,建塔在后;起于僧人之手,用在珍藏佛家舍利。绳金塔的兴建,正应着中国佛塔的基本文化内涵。也正因此,绳金塔周边,千佛寺(原千福寺)、塔下寺、法华堂、宿觉禅林等佛家庙宇时时围聚,千余年来,塔、寺辉映,成就着南昌城南的大景观。
是隋唐间南昌城市的大迁移,以及中唐后南方禅宗的兴起与风靡,让绳金塔由自成一统的佛门净地,逐步走向世俗民间。
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打通南北航道后,南昌沟通中国南北的枢纽地位进一步确立,往南,经赣江至赣州,出大庾岭,可通达韶关、广州;往北,可借道鄱阳湖、长江、运河,通达苏杭、南京、中原,以至北京。南昌从此成为1400余年间中国南北工商货运重要的中转地。
将城市从汉初选定的今湖坊镇一带迁至赣江之畔,尽享水运之利,直接推动着隋唐间南昌的城市化运动。明朝刘基《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云:“隋开皇九年,改豫章郡为洪州,移县治于城北三里,西临章江(即今赣江)。”据《永乐大典》、明嘉靖四年《江西通志》等记载,到“元和中兴”(806-820年)时,南昌“外城周三十一里余”,人口达到9.1万余户,是当时南方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其间盛况,直至明清而不绝。晚明时曾暂住南昌3年的利玛窦,在其札记、书信中写道:“(南昌)较广州更漂亮、更高尚。”“它的面积,以我的看法,较翡冷翠(即欧洲文艺复兴发祥地佛罗伦萨)大两倍。”
而据葛兆光《中国思想史》考证,“安史之乱”后,随着士族社会的瓦解,以纯粹理论研习为旨趣的传统佛教渐趋式微,而倾向现实实用、观照俗世生活的南方禅宗开始崛起并占据上风。作为南方禅宗的主要代表,由马祖道一倡导、发源于南昌的洪州宗更是风靡大江南北。
城市化运动以及对水运的利用,让位处进贤门外、抚河以内的绳金塔,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市井人流之中。彼时,外地人进入南昌,或是南昌人南出大庾岭、北上中原的主要通道便是进贤门,时有“驮笼挂袋进贤门”、“招贤纳士进贤门”之称。当千余年频繁的内外交流、繁荣的城市商品经济与观照俗世生活的南方禅宗相遇、融合,一种被哲学家们称为“实用理性”的民间信仰于不知不觉间生发,附着于“离天一尺八”的绳金塔,并让南昌人对之顶礼膜拜。
清陈宏绪《江城名迹记》称,明清时,每逢干旱,南昌居民便会聚集塔下,祷神求雨。1711年,江西巡抚佟国勷主持绳金塔历史上的第二次重建工程时,特制了一个高约0.9米、周长约3.6米的“镇火鼎”,鼎身绘有水星水兽,并选择水年水月水时安放塔顶,以镇住当时常有发生的火患。1788年,江西按察使额勒春在《绳金塔铭》中更是直言,绳金塔位处南方,居火位,这正是在阴阳五行中用水压住了火,使水火实现了平衡,于是“水火既济,坐镇江城”。
但镇水、压火、除风的风水之塔,并不是绳金塔的全部内涵。1869年,刘坤一在《重修绳金塔记》中写道,“阇之火灾,至是果熄灭。是科捷南宫者二十四人,仕宦诸公亦相继陟,清要晋封阇,称一时之盛。”按刘坤一的说法,绳金塔所在方位,在八卦上正有利于启发一城文脉,正因了金塔的重修,才有了南昌官宦、学子的科场得意、庙堂通达。所以,绳金塔又承载着南昌城“文峰塔”的独特内涵。也正因此,新世纪初,当南昌在打造绳金塔景区,将原设中山路、毁坏近百年的文庙搬迁至绳金塔旁时,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其自然。从纯粹的佛塔,到充满民间信仰的文峰塔、风水塔,千百年间,绳金塔凝聚着南昌人对于平安、美好生活的共同期待与想象,而数百年间流传的一句“藤断葫芦剪,塔圯豫章残”,更是一语道出人们对于绳金塔地方保护神式的崇拜心理。
被隔断的“市井”
作为南昌的护佑之神,绳金塔享受着上至官宦士绅、下至贩夫走卒最朴素的心灵崇拜。但置身烟火缭绕的世俗民间,千百年间,绳金塔并不以其“通天”之高、神性之灵,让南昌人敬而远之,反成为乡野村民、市井生活的群聚之地。
史料显示,至少在明清时期,绳金塔周围已聚集起了连绵不绝的城郊民居,塔下更有南昌城外最大的农贸市场,其中一条街道还因其繁盛的生猪交易,直接被命名为猪市街。在这里,行人如织,人声鼎沸。衣着普通的城郊村民、市井百姓,或围坐一起,饮着廉价的绿茶,听一场原汁原味的采茶戏;或穿行左右,为一阵还算精彩的民间杂耍放声喝彩,为一棵葱、一根蒜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还有人或正推着木轮车、或牵着马匹,匆匆踏上未知的行旅。这一切的一切,让绳金塔及其周边,流淌着最真实、最生动的市井风情。
但,这种由绳金塔和市井民间共同集结的文化气场,如今安在?
这是2012年5月初的一个上午,绳金塔右侧古驿道两旁,数年前搭建的餐饮街此刻冷冷清清,多数店门已紧锁,不少门前还贴上了转租告示。
在正大门花费10元购买门票后,放眼望去,千佛寺、隆兴戏台迎面而至。流连其中,七层八面的绳金古塔高高矗立,铃声清脆;北面的文庙庄严肃穆,透着古雅之气。但,徘徊其中,这个常常被老南昌人念在嘴上的知名景区,虽透着南方园林式的雅致,却鲜有游客进入。与围墙外城市中心区的喧闹对比,这里却透着难以言说的孤清与寂寞。
“除每年一届的庙会热闹一阵外,寂寞、冷清已成为绳金塔的常态,即便是已名声在外的庙会,也因其缺乏文化味,造成脏乱差而备受诟病。”自小在塔边成长,对其有着独特情感的南昌文化学者杨建葆对绳金塔的现状深表惋惜。
“市井民间改造了绳金宝塔,绳金塔亦成就了南昌的市井文化。正是在绳金塔的精神引领下,南昌市井文化找到了一个据点,然后‘野蛮生长’。可以说,绳金塔已与南昌市井民间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但如今的现实是,因为景区分属西湖区、市博物馆、市民俗博物馆多部门管理等原因,景区发展至今未能形成合力,只能维持四面围墙、一张门票打天下的运营格局,这无疑将本土百姓挡在了门外,将绳金塔束之于高阁。没有了绳金塔内在精神的引领,早先热闹的市井文化已是四散分离,而没有了市井文化的烘托围聚,绳金塔也便无法不寂寞、孤清。”省内一位民俗专家如是论道。
重修金塔,扩建景区,显现出新世纪后南昌人对绳金塔精神的呵护与承接,但与外在市井民间的人为割裂,自非千百年间绳金塔的主要面目。在文化成为时代最强音的当下,作为南昌本土文化古已有之的重要据点绳金塔,怎能继续寂寞?
突围在“民间”
寂寞,无疑暗示着千百年间凝聚的那种一城子民对于平安、美好生活虔诚祈望的绳金塔精神的淡化、流失,意味着南昌城市文化核心的碎片化乃至散离。
绳金塔该怎么办?
“打开大门,免票放行,让最普通的百姓亲近绳金塔,让最具市井风味的本土文化与已日渐疏远的绳金塔精神,重新集结城市文化的气场!”
“在管理体制上打破多头管理弊病,彻底走出‘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困局!”
久居南昌城内的文人、学者们,其目如电,其言灼灼,针砭着绳金塔至今尚未理顺的金塔与市井、权属与运营的种种积弊,并全盘托出了近乎一致的变革主张。
在他们心中,滕王阁、绳金塔是历史给予南昌人的馈赠——倘若说滕王阁是南昌雅文化的精神地标,那么,绳金塔便是南昌俗文化的精神据点,雅俗并存、交融,汇成了千年南昌向上生长的文化之魂。
当时代正激荡“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各种文化因子、时尚潮流、思想观念,在经济、产业的裹挟下,如过山车般狂飙突进、变幻更替时,南昌又该如何重新凝聚城市的文化之魂?
“南昌要以上海打造城隍庙、南京打造夫子庙的气魄,以打造城市文化产业园区的现代思维,推动景区管理的大革新。但最核心的,是应整合南昌乃至全省一切民俗、市井文化的新旧元素,将其打造成南昌民间文化的精神据点,撑起南昌特色文化的大旗。”杨建葆如是说。
“让本土戏剧登台开演,让本土小吃聚集迎客,让本土难以胜数的风俗、产品尽显南昌、江西的千年风景,让绳金塔成为南昌市井文化复兴、文化产业崛起的综合性平台。”在众多的文化学者、市井居民的心中,绳金塔的突围之路依然在民间。
古塔峻峥万象蟠,
西山如鹫捧危栏。
扶第渐与弥天近,
引筏新知觉路宽。
双树影回平野暮,
百铃声彻大江寒。
毫光夜夜凌无报,
并作南洲斗气看。
四百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当明朝一代文坛盟主吴国伦轻登宝塔,扶栏远眺时,西山如鹫,塔铃声彻赣江两岸,彼时的南昌城与绳金塔正迎来各自历史的高峰;而四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承接历史衣钵,直面时代命题时,能否再次骄傲地大吼一声“并作南洲斗气看”?(杨建智)
专题:第四届全国网络媒体江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