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的历史”是多么脆弱
初稿完毕后,老人花了大半年时间,重新誊抄了一遍手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儿女们哭笑不得。他用塑料袋包好那份“比较干净”的手稿,一个人兴冲冲地坐上公共汽车,直奔市里的一家杂志社。
“就想要发表,让别人也看看嘛。”老头乐呵呵地说。
一位编辑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手稿,可是两年时间过去,一直毫无音信。当田洪光再次打电话前去询问时,却听说这位编辑已经退休。接电话的人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一大袋子稿纸好像被堆在桌子底下,后来不见了”。
田洪光终于意识到这本“手写的历史”是多么脆弱。后来,在四儿子田太权的劝说下,已经70多岁的老人决定学习五笔字形输入法。
从事当代艺术的田太权并没有想到,父亲会对这个浩大的学习工程如此认真。连续3个月,每天上午,他都坐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达田太权的工作室,跟一名年轻职员学习五笔字形。
在田太权看来,“那可真是个折磨人的过程”。
这种折磨大概与1977年的一纸文件有关。那年12月20日,《人民日报》等各个媒体发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根据官方解释,“广大群众对汉字进行的简化,充分显示了群众的创造精神和丰富的智慧”。因此,在广泛搜集群众中流行的简化字的基础上,对汉字进行整理和简化。590个原字平均笔画为13.1画,462个简化字平均笔画为6.9画,简化字比原字笔画减少近一半,一部分汉字的偏旁和笔画结构变成了常用字;减少了一部分汉字的偏旁。
就这样,“街”简为“亍” ,“部”简为“卩”。当时,文化程度并不高的田洪光费力背熟了这套“二简字表”。
可那是一个多变的年代。1986年6月,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正式停止使用“二简字”草案。但在老人的手稿里,这些已经被废弃的简化字却会时不时地蹦出来。正因如此,在学习五笔输入时,他不得不将人们最熟悉的那些汉字的正规写法,用红笔认认真真地抄在本子上,“每天看几遍,以免忘记”。
但他已经老了,记忆力正在慢慢衰退,前一个小时才刚学会,下一个小时就可能完全忘记。眼下,田洪光的电脑桌上放着一本《五笔字形拆分字典》,这本将近有10年历史的小薄册子快被翻烂了,就连生锈的书钉都露在了外面。
也正是那个时候,这个一生节俭的老人第一次跟上了潮流,让大儿子为他买了一台电脑。儿女们发现,他总是陷入这样的尴尬,想输入一个字,却发现打不出来,他只能去查字典搞懂偏旁部首,可是第二天又忘记了,一切就又要重新开始。
“就像科学攻关一样,这本书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的。”田太权说。田洪光老人一度打算学习普通话,改用拼音输入,可是随后就发现,“川音难改,新音难学,我学了一年还是放弃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怪不好意思地说。
他只能和五笔输入法较劲了,有时气极,便会在家里“拍桌子、打巴掌”。可这一切都没能让他放弃自己的写书大业,“10年的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
2004年,噩梦又一次降临到了这个老人的身上,他患上了晚期食道癌,食道大半被切除,胃被提到胸腔和剩余的食道接连。然而田家还记得,手术结束没多久,甚至连伤口都还没复原时,父亲却像个孩子一样吵闹着要求回家。
原来,老人担心自己长时间不打字,可能会忘记曾经熟记的五笔字根。儿女们不得不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带到病房。这个体重骤然下降20多公斤的干瘦老头,就一只手吊着点滴,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在键盘上继续修改自己的稿子。
就算船工们再能干,也逃不脱长江的凶险
事实上,上个世纪90年代丢失过一次的手稿,并不是第一次遭遇噩运。
早在1960年,田洪光就有了将老船工的故事记下来的打算。那时,他曾经是单位的宣传骨干,被派到市文化宫进修,学习创作金钱板和相声,并将这些本领应用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宣传‘继续革命,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中去。
不过,同时也在学习“创作的秘诀”的田洪光,却想写一部真正的作品。有一段时间,他独自生活在一条25吨的驳船上,从涪陵、武隆、彭水、秀山沿长江顺流而下,运送一些衬衫、鞋帽之类的生活用品。
那时的川江,正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发生变化。1949年后,130多处著名的险滩被整治。一篇来自长江航务管理局的文章中提到,在川江整治过程中,“解放后不到30年,完成工程量892万立方米,相当于旧中国124年整治工程量的100多倍”。这一切,改变了“长江航道处于十分落后的自然状态”。
田洪光如今还在念叨着的“青滩和泄滩”,也在那时一并被清除。川江,正在变得平静甚至“单调”。因此,每当有人请老人讲些自己的船工生涯时,他总会歪着头想一想,然后摆摆手笃定地表示:“没得啥子生活。”
有时,船停靠在小码头,一天“不装不卸”,他就点起铁铜色的马灯,在船尾的铺上弓起膝头写作,记录下茶馆里上百个老船工的故事。
故事里,川江滩险,几乎没有船夫敢在雾天或黑夜里拉船。只有一个船工是例外,他站在船头,仅仅凭脸就能感觉到风的方向。无论是在长江,还是嘉陵江,只要感觉到风在脸上移动,就知道船在向哪里移动。
可是更多的船工,只是一些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人。在老人的记忆里,世界还是那个“装不完的重庆,吃不完的上海”。
在船上,操篙弄桨的人被称作桡夫。每每船从重庆到宜昌,总是满载货物,需要的桡夫多。而回程却不需要这么多人,很多桡夫不得不走路回重庆。但从宜昌到重庆,至少也得七八天。
盘缠少,一路上都是荒山野岭,“山头像拳头一样,一个接一个”,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因此,他们必须背上砂锅和大米,一路自己煮来吃。也有时,不熟路的年轻桡夫掉队了,这就意味着“饿饭”,甚至还可能被野兽吃掉。
但还有比这更凶险的事情。田洪光经常提到的泄滩,地势凶险,水波浩荡,“犹如一锅煮开的水”。想跟旁人讲话,就算双手围住嘴巴,接近对方的耳朵,也要大喊才能让对方听到。
每当船经过这里,就要临时雇人拉纤,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尽管只能赚到一天的饭钱,滩上滩下还是等满了饥饿的穷人。不过,这可是个要命的差事。如果发号施令的旗语出错,船只在水里打旋,纤绳就会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拖来拖去。若纤绳挂到礁石缝里,拉滩人就会被撞死或勒死,身首异处。
老船工们还记得,那半山的岩石坎上,“到处都是撕破了的衣裤碎布,在风中摇摇摆摆”。
这就是那时的船工所要经历的一切,生于岸上,死在江中。每每说起这些,田洪光就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瞪大眼睛,语速也加快了,拍着腿大声说:“就算船工们再能干,也逃不脱长江的凶险。”
当时30岁出头的年轻船工田洪光,就在昏暗的马灯下,记下了这些故事。可是一次靠岸时,他的小驳船与轮船相撞,“轰的一声”,驳船尾巴被撞出了一个大洞,“丢了扫把、衣服、布票、叶子烟、半斤盐巴、半斤菜油和几斤米”。
他辛辛苦苦记录的那些资料,也顷刻间顺着江水漂走了,“当时真是好心痛哦”。不过因为“年轻,记忆力好”,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这个被工人们称作“爱写作的田师傅”,决定重整旗鼓再写一遍。
这一次,为了安全起见,他将记录下来的资料和自己辛辛苦苦攒钱买的书一起,藏在从农村老家带来的巨大的米柜里,甚至还在上面小心翼翼地上了一把大铁锁。可倒霉的事情再次发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那时还在上小学5年级的田家记得,一天下午,菜园坝街道上的几个“代表”背着背篼,到家里搜查“老田收藏的封资修”。母亲已经吓得不敢搭腔,而田家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个小女孩很积极地告诉代表们,“我知道爸爸把东西藏在哪里。”甚至,她还把父亲平常偷偷藏着的钥匙也递到了代表面前。
米柜被打开。代表们将《红楼梦》、《水浒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小说,连同田洪光最珍视的手稿,胡乱地塞进背篼里,全部没收了。事实上,当这几个代表卸下背篼,也只是老田一家的邻居。一天,田家正在楼下玩耍,忽然发现楼上飘下来一些碎纸。原来,父亲当做宝贝一样收藏的书,被代表的孩子们撕碎扔掉了。
至于田洪光的手稿,从此无影无踪。
如今已经退休的田家还记得,父亲下船回到家,发现米柜里空无一物,简直气疯了,“他拿起皮带,把我狠狠地抽了一顿。这是我记忆里,他唯一一次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