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长江是很野性的,现在简直温顺得不可思议
“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创作中惯用镜头记录历史的田太权看着这本《死了没埋的人》说。
田洪光讲述的,是当下以及未来的年轻人再也看不到的长江。直到今天,这个大半辈子与江船打交道的老人还能在本子上清晰地写下十几个险滩的名字。不过,炸药和大坝,终于让这一切都消失了。如今,它们只留在了老人的笔下。
他在长江边上生活了一辈子,过去住吊脚楼,现在变成了水泥房。可是楼道里依旧没有电梯和电灯,墙壁都已经发霉,单元门口是卖水果的小摊、米粉铺子和“小周旅馆”。
但是,他还是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房子,只因为这里“看得到长江嘛”。有时,他会像个孩子似地趴在自家的窗台上,指着远方说:“看到江对岸没有?原来总是沉船,因此建了个庙,压了一条红蛇在下面,后来的船就都平安啦。”
他又指着楼下的一片,“这里原来就是堰塘,前面是一片裙带石”。他兴高采烈地回忆起来,自己就在这里拉滩,“如果走得不好,人可是要被踩到水里去的”。
只不过,在他手指的方向,长江已经改变了面貌。小庙早就消失了。楼前,是一座看不见尽头的双层立交桥。堰塘成了“珊瑚公园”,铺满草坪,棕榈树在其中生长。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年轻人正在晨跑,“这里原来是什么样子?我可不晓得。”
不只在田洪光的眼里,甚至对于田家和田太权来说,长江似乎还停留在过去的样子。那时,每年夏天江上涨水,江畔的吊脚楼总会有几层被淹没。有时,洪水淹到3层楼,住在4楼的田家人就要躲到另外的高楼屋顶上避难。
这时,田太权会跳到江里,从窗子里游回家。做好稀饭,挖点泡菜,放进平日洗衣服的木盆里,再从洪水中游过去端给家人。
更多时候,江水淹没了菜地,这群江边长大的孩子就发展了一项名为“捡浮菜”的娱乐活动。一次,田太权发现对面飘过来“一片大布料”,正准备游过去捡回家,可稍一靠近,才发现那是个已经被泡得发涨的“水大棒”(浮尸),“真是又好玩又恐怖”。
直到今天,他们甚至还常常从相同的噩梦中惊醒,“涨大水了,房子倒了”。洪水一过,总是给地板上留下了腥臭的污泥,但人们只是整理一下屋子,“生活还在继续过”。
眼下,这对50多岁的姐弟坐在江滩上喝茶。身边的人打起了麻将,对岸是重庆华丽的夜景,而河道里的,是无声的长江。田家不由得感叹:“过去,长江是很野性的,现在,简直温顺得不可思议。”
或许正因如此,已经83岁的田洪光老人,总觉得自己的使命还没有结束,“我要再写一本,写写解放后的船工”。尽管老伴会担心,“你还写,都是快要死掉的人了。”可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算了一下时间,我还能活个六七年,总能够再写一本出来。”
有时,田洪光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熟记于心的川江号子。他学着纤夫的样子,身子向前倾,双手好像紧攥着一条纤绳,然后用并不嘹亮的嗓音唱起来:
一见南津关,
两眼泪不干,
心想回四川,
难上又加难。
田家还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这样“悲凉的号子”常常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到她和弟妹们的耳中。但如今,当田洪光推开自己的那扇窗户,川江上,再没有号子声声了。本报记者 赵涵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