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的是啥玩意?这个工作不中!
“我的风格是,大概认准了,就不顾一切。”31岁的司占杰语速飞快,习惯性地双手比划着。
在大学里,他读的是经济法。毕业那一年,同学们有条不紊地流入各个体制内单位,最普遍的选择是进国有银行,也有人继续读研。他却投身一家名为“国际专家扶贫组织”的公益机构,到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的彝族农村里搞扶贫工作。
“我们都用美特斯邦威的广告词评价他——不走寻常路。”司占杰的大学室友牛正勇至今记得,同学们对司占杰的选择“非常吃惊”,一位教授还忍不住评价:“我们云大出了一个怪才!”
司占杰的老家在开封市通许县孙营乡的北李左村。毕业后头一年春节返乡,大年初一早上8点过,7个叔叔陆续来到他家的小平房拜年。他们把侄子的工作性质询问一番后,坐在小板凳上的闲话家常马上演变成“批斗会”。
“你弄的是啥玩意?这个工作不中!”四叔很快下了判断。
其他叔叔依次批判:“法官各个社会都有,你这个工作,以前我没听说过。”“扶贫有什么意思?跟法律没关系的。”“你的才华应该去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嘛。”
末了,三叔强调更实际的:“你这么好的背景,怎么不去政府单位,你去考公务员呀!”
在老家,司占杰名声不小。1998年,他以标准分769分夺得通许县的文科头名,成了村子里20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整个家族为之一振。
在乡中当老师、教过司占杰物理的四叔最高兴,特意花钱租来一部投影仪,在村里放了一场露天电影。放映会后,还办了一场酒会。几杯酒下肚,不善言辞的父亲对儿子嘱咐了一句:“好好学习,以后多挣点钱。”
奔赴昆明求学之初,年轻人有着与父亲同样的憧憬。他了解到在昆明,律师“一年挣二三十万没有问题”。春节回家,他就拍着胸脯对父母保证:“以后给你们在滇池旁买个小别墅,还可以在花园里种菜呢!”
可渐渐的,司占杰一边奋力拼搏往前,一边却发现心里总回响着另一种声音:“我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呢?究竟是什么推着我在走?我不知道!”
他开始苦苦地进行“自我探索”。偶然了解到云南个旧附近一所村小的学生生活困难后,他和寝室里的哥们儿每人每月出10元钱,5个人一起资助一个孩子完成学业。大三时,他一个人跑到那个孩子家中了解情况。得知那里的家庭普遍贫穷后,他开始联系朋友,支助乡里更多的孩子。
他逐渐想明白了,自己最看重的,其实是“一个人全面的需要,人的尊严与价值”。可如何实现这个理想?司占杰起初不了解具体的途径,直到毕业前夕,他无意中从网上看到《中国发展简报》,一份介绍中国民间组织发展动向的刊物。
“啊,原来有NGO(非政府组织)这个领域!”司占杰突然意识到,就业,除了“当官”与“做生意”之外,还有民间组织这个“第三条道路”。他内心喜悦,自认为自己的选择可称之为“一份伟大的事业”。
但在老家那个两千口人的村子里,父母却嫌他“丢人”,一时没好意思告诉亲戚邻里,这个儿子毕业后“又跑到山沟里去了”。
大年初一的“批斗会”后,四叔当晚气得没法入睡,愣是把侄子拉起来训了一夜。在四叔眼里,这个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侄子走上了歪门邪道,“变傻子了”。
除了强调自己的“热爱”和工作的“意义”外,这个年轻人不知道再怎样辩驳。春节过后,他心情灰暗地返回昆明。
一年半以后,司占杰转至另一家公益机构,确立了更具体的方向——让被社会遗忘的麻风病康复者活得更有尊严。
可爱情之于他,一直显得遥不可及。“我要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我知道可以理解这条路的人很少,愿意一起走的人,就更是碰不见了,直到我女朋友,她很精彩地出现了。”
宋庆龄跟了孙中山闹革命,是要受苦的
“他做什么工作的?”电话里听说田星谈了对象,母亲急着询问。
“帮助麻风病康复者的。”
“那钱从哪儿来?”
“要自己筹款。”
简单的几个信息,母亲就心里有数了。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我告诉你,宋庆龄跟了孙中山闹革命,是要受苦的。”
今年3月初,父母突然来电通知田星——他们坐上来北京的火车了。不久,老两口就在女儿办公地附近租下一套房子,还让她搬去同住。“他们是来看着我了。”田星无奈。
5月中旬,察觉到“情况紧张”,司占杰飞到了北京。田星父母热情地招呼他到家里做客。刚开始吃饭,母亲就忍不住发话了:“经济上你到底怎么想的?”司占杰一听,心里发毛,情急之下回了一句:“阿姨您慢慢吃,不用紧张,吃完了咱们再谈。”
“你还是继续做法律比较好,在中国,你做这个不行的。”饭后,田星父母一板一眼地分析。事先,他们上网把司占杰的工作研究了一番。
司占杰明白,这等于暗示,“你这个人还行,但工作不行。”他试着寻求共识:“我明白,你们是希望我们好好生活,有正经的职业,稳定的收入……”
聊着,田星父母看出司占杰根本不打算转行,回了一句:“理想主义害死人呐!”
第二天,四人共进晚餐后,田星的父亲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觉得你们俩不合适。”
田星的父母经历过“上山下乡”,之后考上了贵州省广播电视大学。父亲毕业后在一家小型工厂里当机械工程师,母亲留校任教。这对遭遇了时代波澜的父母,心里总有遗憾,所以盼着孩子过上“成功的人生”。“好好学习,将来干一番大事业”,这是他们最频繁的叮嘱。
女儿刚刚本科毕业时,他们就卖掉了贵阳的两套房产,为她日后出国留学做准备。他们期待孩子海归之后更上一层楼,找一份更“高级”的工作。对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们一度张罗着给她介绍“家里当官的”,好让她“以后不用受欺负”。
眼下,田星的选择让这对已经踏入花甲的父母充满了失望。“你看你现在,工作这样,恋爱也这样。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原来在很多人看来,你都是比别人优秀的,但现在……”待在北京这段时间,老两口的埋怨没停歇过。
对这种埋怨,司占杰深有同感。他的父亲高中毕业后接受培训,成了一名乡村医生。母亲则在农活之余为家里的诊所打下手。为了供他上大学,家里前前后后花了五六万元。
司占杰上大一时,大哥意外身故。他成了家中唯一的儿子,也就承载了父母所有的期盼。
“让你读书的钱都白花了,那都可以盖两幢楼了!”他工作后,母亲一直唠叨。父母还曾愤怒地打电话到昆明,抛下一句:“你不辞掉工作的话,就永远别往家里打电话了!”
儿子在电话里一时说服不了父母,急得都哭了。可父母沮丧之极,最后还是挂断了电话。
无奈之中,司占杰写了一封上万字的家书,用特快专递寄给了父母。他试着用父母熟悉的语言,阐释自己的工作“确实是为人民服务的”。时隔多年,母亲至今记得儿子信中的一句话:“我的工作比盖两层楼更伟大!”
2004年,司占杰第一次接触麻风病康复者,便感到无法抽身离开。那时,他以志愿者的身份到昆明市宜良县的农村探访麻风病康复者。在荒郊野外一所摇摇欲坠的土房子前,一个头戴草帽、身穿老式蓝布中山装的老人在雨中呆站着。
“我忘不了那种神情,可以说完全没有表情,他已经被疾病摧毁得非常卑微了。”司占杰后来才了解到,这个名叫李光学的老人,年轻时感染麻风病,痊愈后离开了强制隔离的麻风病村,却因村民的歧视而不能返家。过去30年里,他长期离家独居,一个人耕作一整片玉米地。
司占杰开始联系村长和有威望的村民,一遍遍地解释麻风病康复者不具有传染性。他还住进了李光学儿子家中,近距离地动员劝说。不过,最有效的还是“以身作则”。他常常与李光学一同进村,有说有笑地与老人搭肩勾背。一年多以后, 老人终于如愿返村安家。
为了争取理解,司占杰隔三岔五就往家里打电话,把自己帮助像李光学这样的麻风病康复者的故事讲给父母听。2006年,他甚至把母亲带进了麻风村,让她亲眼看着自己工作。
行医的父母也渐渐开始关心这些受折磨的人,与儿子通电话时常常问起康复者的近况。可他们对儿子的责怪,却没有停止。
“不光是我的父母,对整个家族都是很大的打击。”司占杰渐渐明白,他的个人选择原来关系到整个家族。村子里,叔叔们常常明示暗示,这个侄子没去当个有权有势的官,过年时开个小轿车风风光光地回来,这让司家“很失面子”,有人甚至直接说他“无能”。
母亲明白,亲戚们是觉得“没能沾上司占杰的光”。对外他总是护着儿子,“我儿子不是当官的料,他实在得很,不会说谎”。可回到家里,她还是忍不住为儿子担忧:“你30多了,没房子,没车子,没媳妇,还是穷光蛋一个,这咋弄呢?”
“该有的总归会有的,至少现在,我还有饭吃。”司占杰总是乐呵呵地回答。父母拿他没办法,只能感叹一句:“拉不回来他了!”
司占杰相信一点:“人总归要离开父母,心理上实现独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