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国人的曼德拉印象:目送梦想的远去
在“预告”了半年之后,曼德拉在中国人的梦乡中安详离去。上班路上听着广播,不由得勾起了一些细碎的记忆。
毫不夸张地说,六零七零一代的中国人是听着曼德拉的名字长大的。在那个国际新闻寥若晨星的年代,从12英寸黑白电视机隔三差五地会传出两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是阿拉法特,一个就是曼德拉。只是人影绰约的屏幕上是个黑肤女子,每每走在大群队伍的前面。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他妻子,温妮·曼德拉,而他本人那时正在南非罗德岛的监狱砸石头,读毛选。正是在那个人间地狱,他感染了困扰他一生的肺结核。
大二的时候,我正狂粉着古力特的荷兰队,那支所向披靡,每一脚射门宛如彩虹的梦之队。那年暑假,同学搞来了一盘八八年欧洲杯集锦录像带,片头记者采访古力特问他金球奖奖金怎么花,古哥甩着一头小辫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捐给南非黑人,我还要把曼德拉的名字刻上金球。这一幕,深深烙进我的青春记忆。
彼时,全世界穷哥们都粉曼德拉,知道他为黑人们争取废除种族隔离政策下了大狱。
毕业前一年,一张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专辑风靡校园,传唱大江南北。至今旋律一起,画面立即自动切换到昏暗潮湿的宿舍盥洗室。只是传媒稀缺,娱记尚嫩,许多人并不知道这是黄家驹在为曼德拉且歌且诉。即使知道,要自行脑补香港流行音乐与远在非洲之角的政治联系,对那个年代追梦逐富的中国年轻人也是一件费劲的事。
此后,遥远的曼德拉便淹没在中国人滚滚生活洪流中了。对我来说,他的当选、从政、退休、演讲,只是新闻联播国际新闻尾巴上的一耳朵。20年,身边的生活正如余华说的那样,欧洲人几个世纪经历的生活,在一代中国人身上翻天覆地,快得喘不上气。
再次关注曼德拉和他缔造的新南非是在2005年,我刚调任晚报的国际新闻部主任。那一年,4名浙江商人在南非首都约堡惨遭抢劫杀害。两个问题由此跃入了我的视野,一个是全球化大潮下中国人的个体命运,一个是曼德拉身后的新南非。在做这一期特别报道时,新南非的许多数据令我惊讶。
正如《卫报》所说,曼德拉和他的继任者“把一个发达国家‘发展’成了发展中国家”。作为殖民主义的集大成者和种族隔离政策的立法法源,英国人对曼德拉自然情绪复杂。然而,数据和现实却支撑了上述论点:从曼德拉获任新南非首任总统至今的20年间,南非GDP年均增长只有3%,不到“旧社会”的一半,而日均消费不到1美元的贫困人口却翻了一番。
可是与英国人结论相反,当我读到这组数据时,才恍然顿悟曼德拉为何坚决地拒绝了连任。伟大的革命者未必是优秀执政官,曼德拉何其睿智,何其博大!
当高盛大炒金砖国家“概念股”时,南方一家媒体精确地比较了五国的发展数据,以《成色不足的金砖》为题剥去了新南非的光环。这还是客气的,一位在南非经营多年的温州朋友曾对我抱怨说:金砖国家,中国负责“金”,南非负责“砖”!
也许有理。可是,在我看来,这无损于曼德拉的伟大。在一个只有10%人口享有社会福利的国度,它每7年翻一番的经济增长,对90%的人口有意义吗?今天新南非3%的增长却覆盖了绝大多数人民。
不仅如此。曼德拉的离去,之所以今天让全世界不分种族肤色、不论意识形态的人们哀痛,更因为他执掌大权后的宽容与和解。正如他出狱演讲中的那句话:“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没有报复清算白人种族主义者的罪恶。从拉起街头武装暴力推翻白人政府的游击队领袖,到就职典礼上拥抱看管他的白人狱卒,曼德拉的心路历程经历何种挣扎与洗礼?随着老人的长辞,也许永远成谜。
宽容与和解,这是人类永远的一个梦。曼德拉被全世界记取的,早已超越了不屈抵抗者的政治符号,而是美好人性的图腾。同为一个物种,自从下树昂首,区别于芸芸众生的,就是有梦与无梦。之一,就是人人相亲相爱。这个梦想尽管远在时光隧道尽头,弱如星火,却始终烛照着这枚蓝色星球。
告别曼德拉,还在跟一个时代告别。那个风起云涌于二战结束的殖民地人民谋求解放的革命时代,南非是最后一块获得基于人民愿望的独立的老欧洲殖民地。而曼德拉的离去,拉上了时代大幕的最后一丝缝隙。
告别曼德拉,还不能忘记另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政治家,与曼德拉分享诺贝尔和平奖、也是曼德拉的副总统德克勒克,手握暴力机器而选择顺应时代潮流,这又是另一种大智大勇。
此刻,请忘了阴谋算计、战火屠戮、地缘政治,冥想着这位老人的人性光辉,为共同的家园留一点美好的念想。
别了,曼德拉!请接受一名普通中国公民的致意与请求,别带走那个梦想。(本报记者 谢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