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父亲感叹儿子经历坎坷:一切和四年前太像
和奥运无关,和冠军无关,这只是一个关于一对父子的故事:父亲刘学根,儿子叫刘翔
从伦敦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刘学根每天晚上却睡不着。
“年纪大了,时差倒不过来,呵呵。”老刘笑着解释。但他也知道,睡不着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因为时差。“有时候,脑海里一直像过电影一样,过去的一幕幕都闪现出来。想到以前,又想到很久以前,甚至他小时候的一些故事。”
老刘说的,是他的儿子刘翔。从伦敦回来之后,刘翔并没有住回家里,而是住在了莘庄训练基地。
采访刘翔那么多年,我写过刘翔和他的邻居,和他的教练,和他的好朋友,以及他和周围种种人的故事,却几乎没写过他和父亲的故事。
于是,就有了本文。
一脚屁股
“我老爸啊,小时候打我打得蛮凶的。”
我曾让刘翔回忆自己童年时对父亲的记忆,这是他笑呵呵回答我的第一句话。
但在回忆很多细节之后,连刘翔自己都承认,有时候真的是“讨打”。
如果用“皮大王”来形容童年的刘翔,绝不过分。面对这个曾经放学玩耍后连书包都能忘在马路上的儿子,刘学根觉得自己最有力的“武器”,还是“打”:从最轻的敲“毛栗子”,到最重的拿扫帚柄抽屁股,老刘通过将“打”的强度分为不同等级,让刘翔自己感受错误的严重性。也正是在“挨打”的过程中,刘翔第一次领教了老爸“打人的艺术”。
那一次,刘翔为了在小伙伴面前逞能,在小区的一堵高墙上表演“平衡木”,正好被经过的老刘看到。
“刘翔,走得不错,先下来,爸爸有件事和你说。”看到爸爸的笑脸,刘翔骄傲地翻下墙,“爸爸,什么事?”随后他看到的是一张瞬间怒容满面的脸庞,再随后,自然是一顿“竹笋烤肉”。
说挨打时不恨爸爸,是假话。但刘翔始终很佩服老刘的一点是,每次打完,老刘总要和他讲道理,告诉他这次为什么会挨打。
“我爸爸是知青返沪,在上海自来水厂做司机,没受过高等教育,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刘翔说,“但他的话都浅显易懂,我一听就记住了。”
比如关于“钱”。老刘一直告诫刘翔:“自己花钱不能大手大脚,但是做人一定要大方。”那时候,拿过几次国内冠军的刘翔已经小有名气,队友间相聚吃饭,老刘一直提醒刘翔:“和人家相比,你比赛拿到的奖金要多一些,大家一起吃饭,哪怕你晚到一点,哪怕你有事情最后才赶过去,一定是你来买单。”
比如关于“仪容”。有一阵子,社会上特别流行染发,刘翔也染了一个淡黄色的头发回家,被老刘几记“头榻”打出家门:“给我染回来!”刘翔只能再找另外一个发廊重新染回黑色。老刘后来就对刘翔说了一句话:“记住,你是中国人,就是黄皮肤,黑头发!”
打归打,但刘翔知道父亲疼自己。那时候,每周六上午训练结束,老刘总要开着那辆“金杯”面包车来接刘翔回家。每一次,老刘都会在车上备足刘翔喜欢吃的点心。
“哟!那么多点心!”一上车,刘翔就会欢呼,然后迫不及待地剥开包装纸,把点心往嘴里送,但送到嘴边,他会突然停下,嬉皮笑脸地把点心递到老刘嘴边:“爸,您先来口。”
这是老刘最甜蜜的时刻。“去去去,自己吃去!”老刘嘴上总是这么说的。而就在开车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和坐在副驾驶的刘翔说几句话:“你知道伐,开车就像做人,走好自己的道。只要你走正自己的道,就永远是有道理的一方。”
在刘翔的记忆里,他18岁那年还挨过父亲的一脚。那是一个午后,当时已经有了点小成绩的刘翔,迷恋上了电脑游戏,趁着午休的时间,溜去了网吧。从网吧回来的时候,发现老刘已经在基地门口守候多时。
当时明显觉察出苗头不对的刘翔,缩着脖子,推着自行车就往基地里钻,愤怒的老刘在后面追。未来奥运冠军的速度并没有帮助刘翔把自己的老爸甩开,老刘几步追上,当着基地门卫和路人的面,在刘翔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直接把他从门外踹到门内。
那是老刘最后一次对刘翔“动武”。
一句叮嘱
雅典一夜,刘翔一战成名。冠军凯旋,当时刘翔家所在的小区“海棠苑”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很多市民都自发聚集在一起,想看一眼回家的刘翔。人群甚至一度造成了小区门口马路的拥堵。
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热情的人群,21岁的刘翔有点懵。这时候,老刘一把搭住了儿子的肩,说出了一句刘翔一生难忘的叮嘱:
“接下来,不是看你怎么样跨栏,而是看你怎么样做人了!”
平心而论,刘翔确实是按照父亲的叮嘱努力在做:在回上海的第一时间,他就赶到敬老院,看望师父孙海平的母亲;他依旧像当初那个邻家大男孩一样和左邻右舍打招呼,闲了还会请隔壁大伯一起吃一碗大排面;他尽可能地满足所有人的签名和合影要求,哪怕有时候,需要签名的本子和照片可以垒到几米高,全国各地写来的信件每天要用麻袋来装。
但刘翔毕竟只是一位20岁出头的小伙子,在这种全方位关注的巨大压力之下,他尽管对外仍保持微笑和阳光,但对内——其实当时很少有人知道——却渐渐封闭起来。
知子莫若父,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还是老刘。老刘最先是从刘翔打回家的电话觉出有些不对劲的。以前,刘翔给家人打电话,总是家长里短,聊个不停,爸爸说完换妈妈。但雅典奥运会之后,刘翔打回家的电话越打越短,越来越简单。有时候,老刘想和儿子聊几句,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句:“爸,就这样吧,我累了。”
真正的导火索,是有一次老刘陪刘翔去北京参加一次活动。在后台,刘翔和一群明星经过走廊,两旁的群众演员和工作人员认出了刘翔,兴奋地挥手喊他名字,有几位还拿出了相机。
“我以为,你会昂首挺胸,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没想到,你竟然缩着个头,用手捂面就走过去了。”在回上海后的一个周末晚饭后,老刘泡上一壶茶,说想和刘翔聊聊,然后说到了这件事。
“你不是一直教育我要低调吗?”刘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根本不是低调的问题!是你没有回报之心!”老刘忽然提高了嗓门,同时也把刘翔说得一愣。“你现在的这些声望,到底是谁给你的?不正是这些支持你的人吗?现在倒好,你连打个招呼都不肯?”
刘翔觉得有点委屈,想争辩几句,老刘根本不给他回话的机会:“我知道,你有苦衷,但我一直都要提醒你: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感恩之心,回报之心。如果一名运动员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报,我看他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如果真是这样,我宁可不要什么奥运冠军,我只要原来的那个儿子!”
老刘的那次谈话,下定决心没给自己儿子留面子。
“你嘴上说要谦虚,心里真的谦虚了?你觉得多参加一场比赛,累了,多接受媒体几个采访,烦了。那以前呢?比赛比得还要多,有个媒体来采访你,你还乐滋滋的呢!为什么现在就觉得累了?烦了?如果你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平常人,没把自己当奥运冠军,有些事情,真的有那么累,那么烦吗?”
对着面前已经是奥运冠军的儿子,老刘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痛施拳脚。但他的这番话,却起到了比拳脚更有效的作用——当时已经23岁的刘翔,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哭出了声。
那次谈话延续到第二天凌晨,刘翔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爸爸,谢谢。”
之后大概两个星期,教练孙海平悄悄给刘学根打了个电话:“老刘,你最近是不是和他谈过什么?怎么感觉像变了个人一样?开朗多了!”
那一次的谈话,成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之后,刘翔和父亲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坐下来,泡一壶茶,聊聊自己的感悟,聊聊对人生的看法。只是那次之后的谈话,气氛都是轻松的。谈笑之间,老刘总会把自己的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和观点,摆出来和儿子一起探讨和交流。
最让老刘感到自己的教导起了效果的,是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之后。
那一次大地震后,在北京封闭集训的刘翔,在第一时间和教练孙海平一起,向灾区捐款50万元人民币,当时这个数额已是国内运动员的最高。
之后的几天,每天都会有灾情的进一步深入报道,在上海的刘学根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每看一次新闻,他的心情就沉重一分。他隐隐觉得缺了什么,也隐隐在期盼什么。他知道,在北京的刘翔,肯定每天也在收看新闻。
终于,在第三天,老刘等到了儿子的电话。
“爸,这几天新闻看了吗?”
“看了。”
“……比我想象得要严重多了。我有时看着看着就哭了。”
“是啊,确实比想象中的严重。”老刘不露声色,一直顺着刘翔的话在说。
“爸,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想再多捐些钱,你看可以吗?”
“噢?你有这想法?”老刘努力保持言语平静,继续问。
“是的!我想过了,我想再捐。你觉得捐多少合适?”
“这个就看你了。”老刘说。
随后,刘翔在电话里报出一个数字。
就在接到儿子这个电话的第二天上午,老刘就来到了上海市红十字会。我全程陪同。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幕场景:
因为老刘眼睛有点老花,那张捐款的支票,是我帮他填写的。填写完毕后,我交给了工作人员。
那是一位年近50的中年男子。他看了一眼支票,轻轻“哦”了一声:“3万元。”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麻烦再确认下。”
他扶了扶眼镜:“30万元?”这时,他抬头望向我。
“麻烦还是再确认下比较好。”
他再一次仔细看了看支票,“嚯”地一声站了起来:“300万元?!”
周围的人都看向我,但我把头转向了老刘方向。
老刘站在房间的角落,埋没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但我看到他朴实地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自豪。
一碗米饭
在北京奥运会前,刘翔家的客厅电视机上,一直摆着一个空的可乐罐。
“为什么要摆这个在上面?”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因为很长时间看不到他了,我们看看他的照片,也好。”老刘指了指可乐罐子上印的儿子的形象。北京奥运会前,因为封闭集训,老刘夫妇已经没有见到刘翔的机会。
如果说,“让儿子能多出去闯闯”是刘学根最初培养儿子时的愿望,那么现在,他其实多希望儿子能常回家看看。但更多的时候,父子之间的联系,只能通过电话。而最让老刘放不下心的,也是电话。因为儿子刘翔,总是在电话中“报喜不报忧”。
2009年初,在休斯顿完成艰苦的康复训练之后,刘翔准备回国。在回国前的一个晚上,他给老刘打了一个电话。
“爸,明天就回来了。这次挺过来了。”
老刘至今仍记得那个电话中,刘翔轻描淡写的语气。关于整个康复训练,刘翔只对老刘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在刘翔的电话挂上之后,刘翔团队的保障组组长李国雄打来一个电话。
“老刘,他这次挺过来了。”
同样的一句话,但李国雄是哽咽着说的。随后他细细地告诉老刘,那么多天下来,刘翔能挺过来是多么不容易。
电话的另一头,老刘眼眶湿润。
“这小家伙,就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啊!”
老刘至今还记得刘翔在四年前鸟巢伤退后的第二天,他去奥运村看自己的儿子。进屋,刘翔正趴在理疗床上做脚部理疗,看到自己父亲进来,他仰头,是一张笑脸:“爸,你来啦!没事的,你放心。”
随后,刘翔把头埋进了理疗床的那个空圈中。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水滴地板的声音。
“当时我一下子就哭了。”老刘说,“因为我看到了理疗床下的地板慢慢变湿了,他是在哭啊!”
如果说以前一直是老刘对刘翔谆谆教导和处处关心的话,不知从哪天起,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点转变。
“爸,这次出去多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别舍不得花钱!”
“爸,又要出去吃饭是伐?烟千万少抽!这烟有什么好抽的?能戒最好就戒了!”
“爸,别的都是假的,身体是真的,千万要当心身体!”
每到这时候,不停点头说“噢”的,换成了刘学根。
在伦敦奥运会之前的一个周末,老刘回家晚了,晚饭没吃。
难得回一次家的刘翔坐在客厅,看到老刘进屋,忙起身:“爸,饭没吃?”
老刘点头,随即走向厨房。
刘翔几步赶上,把老刘按到了饭桌旁。“你就坐好!”随后,他去端来了菜,然后给老刘盛了一碗白米饭。
看着面前的这碗白米饭,老刘半天没动筷子。
“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下班回家,总是由他给我盛来一碗白米饭,然后一家人乐呵呵地开始吃饭。”老刘事后回忆。也就是那一刻,老刘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从没有过的想法:
“想回到从前。”
一个心愿
2012年8月8日晚,伦敦市郊的罗姆德小镇,我和刘学根坐在他住所外的露天长椅上。老刘点燃一根烟,仰望夜空,一语不发。
前一天,刘翔在男子110米栏预赛第一轮因伤未能完赛,赛后确诊为跟腱断裂。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刘翔给老刘拨了一个电话,但只说了一句“爸爸……”接下来就泣不成声。
半晌,老刘幽幽吐出一句:“这一切的一切,和四年前都太像了。”
确实,这一幕幕,和四年前有太多的重合,而这种重合,更让人心痛。而相对于四年前,老刘这次有更多的不甘,因为这四年,他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怎样一步一步从低谷中顽强走出来,再一步一步走向巅峰,想完成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梦想。
“他那天回家衣服一脱,我一看,乖乖!这身肌肉,2006年破世界纪录的时候都不能和现在比。”
“他在赛前训练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超越历史最高水平,那时我想,他应该可以圆梦了。”
“以前我叮嘱他回家要带脚套理疗伤处,他还会笑着说我嗦,但这两个月,他一回家就自己带好脚套,我知道他真的要拼了。”
“我来伦敦前就知道他脚又出问题了,但我每天都祈愿,希望奇迹会发生。我一直瞒着他妈妈,我想自己先扛着。”
“他伤势一有好转,就会给我发短信,我这一天就像乐得跟什么一样。但他一不发短信,我就知道又糟糕了,这一天就魂不守舍……”
那一夜,老刘像是在对我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作为一位父亲,他这四年来也确实承担得太多,需要有一个宣泄。
但所有的不甘和郁闷,在老刘赶到医院陪刘翔做跟腱手术的那一天,全部化为乌有。
那是一场1个多小时的手术,刘翔最终被推出了手术室。看到守候在外面的父母,实施全麻的刘翔努力动了动身子,想对父母挤出一个微笑。舌头还没恢复灵活,刘翔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费尽全力吐出两个模糊的词:“没……事,放心……”
那一刻,60岁的刘学根不顾众人在场,眼泪横流。
“那一刻,哪有什么奥运会,哪有什么冠军,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儿子,其他什么也不是!”老刘说。
从伦敦回来后,老刘隔三差五,就会开车到莘庄训练基地,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有时候,只是坐在床边,陪刘翔聊聊天,或,只是就那样坐着。
私下里,老刘也为刘翔规划过一些未来:“是时候去读点书了,不要读金融管理这些不适合他的专业,读点心理学,哪怕是读点历史,真正能让他学到东西,对他有帮助的。”
但他都没和刘翔谈过这些。现在他最希望的,是看到刘翔能够尽快走出来。
“哪怕他说继续要跑下去,我们也绝对支持他!这些年来,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别的都无所求,我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他健康和开心。”
这是老刘的心愿,也是一位普通父亲的心愿。(张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