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忆张国荣:人戏合一他是做到头了
我第一次见国荣是在香港。之前我也特意看了国荣演的一些电影,并不是所有的都喜欢,但当我跟他坐在一块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标高出世的感觉,这人一点都不谄媚,他很自然,很真实,这是能从眼睛中看出来的。当时的香港那是花花世界,锦绣乾坤,一个人能在那个地方那么干净,那你还要他什么呢。
国荣是极端用功之人。开拍前到北京生活了六个月专心学戏,现在有谁会这样做?谁肯这样做?没有人。在戏拍完以后的若干年里头,张国荣只要到北京就会去见他的京剧老师。
他第一次扮上妆以后,大伙都惊了。他特有意思,他扮上以后不怎么抬眼,眼帘就那么垂着,本来京剧的化妆和箍头都使眼角稍稍往上吊着,而他又不怎么抬头,那真是千娇百媚。
拍摄时他对生活的各方面也都没要求,也没有助理。后来是我从摄制组给他找了一个助理,在生活上对他会有一定的照顾。他就是一辆很普通的车,早上几点化妆就去接他,然后在北影拍戏。他没有任何生活上额外的要求。只是偶然会说,“今天收工比较早,又是春明景和的时候,咱们去喝杯咖啡吧”。那时候交通很畅通的,我们会从北影厂开车开到贵宾楼去,到那去喝一杯咖啡。然后我说要不要吃饭,他说吃饭就算了,我还得准备明天的戏,他就回去了。
中国有句成语叫器小易盈,这器小就装不了多少东西,但是国荣气量很大,这种气量大的演员才不会在意你今天给我五星酒店没有,才不会在意你给我八个保镖还是六个保镖。
拍张国荣被要求戒大烟,然后烟瘾犯了。这个镜头开拍之前我非常紧张,我们设计的动作是用一根拂尘的尾巴打烂墙上所有的镜框,要是拍不好,重新换,时间就太长了。另外还有一个演员表演的问题,能不能够准确传达人物情绪。在拍之前我看了看这两个演员,张国荣是铁青着脸,张丰毅坐在旁边咬牙,我就跟摄制组说快快,这两人都进去了,这个镜头现在就得拍。这个镜头是程蝶衣烟瘾大犯的时候,一个砸,一个在后面抱着,这也是俩人在这个戏里最后一次有身体接触。一开机张国荣就疯了,就拿着棍子乱打这墙上的镜框,镜框里面是他们多年在一起的照片,整个是个玻璃碴飞溅的局面,丰毅在后头抱着张国荣,这两个人都疯了,现场两个人的表演惊人动魄。后来我跟自己说,这哪是烟瘾犯了发疯啊,这是人在眼前,爱不得的极度痛苦,是对命运的不公,要奋力地反抗。我这边一喊停,张国荣哭成泪人,久劝不止。我劝不住也急,我说你是哀哀如丧考妣啊。这人戏不分,张国荣是做到头了。这个情景至今还让我印象特别深刻。
我跟国荣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该到哪了就一定到哪儿,透亮极了,一丁点含糊其辞也没有。拍片时他很少说话,演完一个镜头回来,也不问我好与不好,就坐到我身边,我不断地跟他说,这个为什么不行,应该是怎么样的,在此刻你心里的情形该是怎样的,他一句一句听着,我说完他站起来就走了,重新演一遍,演完又坐下等我说,如此反复多次,至多会说句“您看我可没上过表演学校,你觉得我应该上吗? ”我照实答他“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知道”,他就又去演了,其实我明白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国荣杀青的时候,在香格里拉办了一次宴会,那时候距离全片杀青还有十天的时间,他说我先回去了,我在这耽误你们的事儿。他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耽误我们的事儿,就请所有的主创人员吃了一顿饭。但是我觉得戏演完以后他的状态变了,他的样子变了。在他走后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他穿着戏装穿着长衫,微微笑道说“从此别过了”,我一瞬间蓦然醒来,眼角竟有泪流出。所以他去世的时候我立即就想到了这个梦,但其实距离他离开这个世界中间隔了好长时间,梦里的他分不清是张国荣还是程蝶衣,一声告别似乎印证了生死因果。每每想到这,我就十分伤感。 陈凯歌/口述 王玉年/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