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
台北的故宫博物院依山而建,外观仿北京旧制,尽管也是硫璃瓦大屋顶,却再也无法返归那种烂熟的古色古香。真正的老房子像一件朴素的旧衣,随意,亲切,而「克隆」建筑则如同一棵被风吹折的疯长的树木,断裂处发散着青涩的气息。远远望去,人为的晦暗捂不住新馆群落的明艳,浓荫中,依稀前朝江山的背景。
然而一旦走进内里,台北新舍的魅力便顿时令北京的老宅黯然失色,国民党迁台时带走大批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其量与质之高,为世所称颂。那些经年累月行走其间、朝夕与文物相伴的人员,举手投足由内而外渗透出中华文化的独特的韵味。特来接见我们的老院长,一口浓重的四川方言,副院长素白的布纽唐装,以及名曰「上林赋」的餐厅,所有这些交织成博大精深的氛围,令人彷佛回到风骨犹昔的礼仪之邦。前来参观的学人,自然首先看毛公鼎、散氏盘、颂壶、宗周钟等青铜器,其上铸飧的长铭巨制,历久弥新,惟上古残存的文字史料。而一般的俗人,则率先奔向那片天然的「红烧肉」石头,微微隆起的肉皮和五花肥肉,肌理清晰,真假莫辨,天工绝品可谓举世罕有。躺在冷光灯下的碧玉白菜,是当年皇家格格的陪嫁品,象征黄花闺女清清白白地来到婆家,山河依旧,物是人非,当初人面更比桃花娇媚,如今人面连同贞操观念早已成为了落花流水。
而要说到我在这里或恢宏、或缜密、或繁复、或雅致的器皿间流连忘返半日的最大收获,是对中国历朝皇帝有了重新认识,其中最让我刮目相看的就是明宣宗朱瞻基。
在英文里,中国(CHINA)即瓷器,在西方人眼里,瓷器即代表着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陶瓷收藏相当丰富,多达二万四千余件,其中仅宣德一朝的官窑瓷器就有二千件左右,占了总数的十二分之一。明宣宗年号宣德,在位只有十年,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不过是极短暂的一瞬。然而假若将这十年删去,中国陶瓷史乃至华夏文明史都将改写。由于宣宗的欣赏、推崇与大力扶植,宣德官窑产量丰厚,一日胜于百年,为后世清宫所藏瓷品之首。且器类繁多,或大如天球瓶,或小不盈握之砚滴,凡日常用物,几无所不及。釉色也多变化,釉下彩(青花)兼釉上釉(红、绿彩)高温、低漫两次分烧而成,此技术亦始于宣瓷。明晚期张应文《论瓷器》篇有云:「我朝宣庙瓷器……即暗花者、红花者、青花者、皆发古末有,为一代绝品。」清代朱琰《陶说》称许「此明窑极盛时也,选料、制样、画器、题款无一不精。」评价之高,说明宣德官瓷无疑是匠心凝聚的经典之作。
过去史书所称道的皇帝,从秦皇到汉武,从「贞观之治」到「干隆盛世」,要么是拓疆土的枭雄,要么是发展经济的巨擘,电视剧《雍正王朝》所讴歌的那位「好」皇帝,呕心沥血全为了国库殷实。而明宣宗朱瞻基,在经国济世方面了无作为,自然不为人所道。可他在位之年,使民族文化得以宏扬光大,其雄才大略,亦当可圈可点。
我不由得想到广东新会的那棵大树,它枝干扭曲,盘根错节,无实用价值。但天长地久,枝繁叶茂,凉荫广布小岛,成为远近闻名的「小鸟天堂」。阿里山上让人一代代膜拜的「神木」,直到被雷击断,也没派上过什么用场。一个人对人类文明的贡献,与创造绳头小利相比,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朱瞻基是个好皇帝,这是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那个上午得出的结论。
(摘自《中国经济时报》200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