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姻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惟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眼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十二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九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响,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窜改。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
「那么学识呢?」「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转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