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过去的生活其实是相当细致,什么都是从长计议,细嚼慢咽;现在的生活其实是要粗糙得多,大量的物质被匆忙地吞吐着。
有一日,走在虹桥开发区前的天山路上,在陈旧的工房住宅楼下的街边,两个老太在互打招呼。其中一个手里端了一口小铝锅,铝锅看上去已经有年头了,换了底,盖上有一些瘪塘。这老太对那老太说,烧泡饭时不当心烧焦了锅底,她正要去那边工地上,问人要一些黄沙来擦一擦。两个老人说着话,她们身后是开发区林立的高楼。新型的光洁的建筑材料,以及抽象和理性的楼体线条,就像一面巨大、现代戏剧的天幕。这两个老人则是生动的,她们过着具体而仔细的生活,那是过去的生活。
那时候,生活其实是相当细致的,什么都是从长计议。在夏末秋初,杠豆老了,即将落市,价格也跟着下来了。于是勤劳的主妇便购来一篮篮的杠豆,捡好、洗净。然后,用针穿一条长线,将杠豆一条一条穿起来,晾起来,晒乾,冬天就好烧肉吃了。用过的线呢,清水里淘一淘、理顺、收好,来年晒杠豆时好再用。缝被子的线,也是横的竖的量准再剪断,缝到头正好。拆洗被子时,一针一针抽出来,理顺、洗净、晒乾,再缝上。农人插秧拉秧行的线,就更要收好了,是一年之计,可传几代人的。电影院大多没有空调,可是供有纸扇,放在检票口的木箱里。进去时,拾一把,出来时,再扔回去,下一场的人好再用。这种生活养育着人生的希望,今年过了有明年,明年过了还有后年,一点不是得过且过。不像今天,四处是一次性的用具,用过了事,今天过了,明天就不过了。
梅雨季节时,满目的花尼龙伞,却大多是残败的,或是伞骨折了,或是伞面脱落下来,翻了一半边上去,雨水从不吃水的化纤布面上倾泻而下,伞又多半很小,柄也短,人缩在里面躲雨。过去,伞没有现在那么鲜艳好看,也没那么多花样:两折,三折,又有自动的机关,「哗啦」一声张开来。那时的伞,多是黑的布伞,或者蜡黄的油布伞,大而且坚固,雨打下来,那声音也是结实的,啪、啪、啪。有一种油纸伞,比较有色彩,却也比较脆弱,不小心就会戳一个洞。但是油纸伞的木伞骨子排得很细密,并且那时候的人,用东西都很爱惜,不像现在的人,东西不当是东西。那时候,人们用过了伞,都要撑开了阴乾,再收起来。木伞骨子和伞柄渐渐就像上了油,愈用久愈结实,铁伞骨子,也决不会生锈。伞面倘若破了,就会找修伞的工匠来补,他们都有一双巧手,补得服服贴贴,平平整整。撑出去,又是一把遮风蔽雨的好伞。小孩子玩的皮球破了,也能找皮匠补的。藤椅、藤榻,甚至淘箩坏了,是找篾匠补,有多少好手艺人啊!现在全都没了。结果是,废品堆积成山,抽了丝的丝袜,断了骨子的伞,烧穿底的锅,旧床垫,破棉胎……现在的生活其实是要粗糙得多,大量的物质被匆忙地吞吐着,而那时候的生活,是细嚼慢咽。
那时候,吃也是有限制的,家境好的人家,大排骨也是每顿一人一块。一条鱼,要吃一家子,但肉是肉味,鱼是鱼味,不像现在,肉是催生素催长的,鱼呢,内河污染了,有着火油味,或者,也是催生素催长的。那时,吃一只鸡是大事情,简直带有隆重的气氛。现在鸡是多了,从传送带上啄食人工饲料,没练过腿脚,肉是松散的,味同嚼蜡。那时候,一块豆腐,都是用卤水点的。其实,好东西还是那么些,要想多,只能稀释了。
(摘自《明报》月刊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