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芬
1
王忠义当了三十多年的警察,干的只有一种工作:登上汽车,抓扒手。
扒窃,也叫绺窃,旧时还有称之为「学(读xiao)力」的,现在老百姓都称呼为小偷儿。小,意味着成不了大气候,小打小闹儿,可又让人怕,让人恨,谁碰上谁倒霉。公安军管会是最先进入北平,接管改造旧警察局的,其中一位负责人到大栅栏、天安门一带转了转,忽然发现身上仅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派克金笔,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想来想去是被小偷儿给扒走了,对北平的小偷儿之多、「手艺」之高感叹不小。回到住处,他无意中把这件沮丧事跟旧警察局侦缉队一位头头提起,那主儿问了问都去了哪儿,没再说什么。令公安干部惊奇的是,第二天,丢的那杆钢笔竟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位旧警察问:是不是这杆?您收好,以后在这儿可得多加小心。这回公安干部不光感慨贼多,敢情侦缉队跟他们……都「勾」著!
解放了,从建都北京到改革开放,这座城市的扒窃犯罪并未绝迹。人民警察呢?哪儿伸出犯罪之手,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他们身着便衣,年轻的可能胸前别着大学校徽,上点儿岁数的可能打扮得像个老工人,但一副钢制手铐,是表明他们的真实身份、钳住犯罪之手的物件。某人刚才还嫌身边这人在车上乱挤,转眼见他掏出手铐铐住另一个人,会愧疚自己的误解,随着全车乘客报以掌声……
王忠义就是这样的警察。自从1963年他从公安学校毕业,就在北京市公安局十三处当打扒侦查员,后专门成立了负责公共交通治安的公交分局,他就在刑警一队,干的还是打扒工作。
1993年,北京市委组织评选共产党员「十杰」,王忠义代表人民警察以得票数第三成为「一杰」。截止到1992年底,他抓获各种刑事罪犯共两千余名,其中扒手1676名!
他是一位没有「业余」概念的老警察,出了家门就是工作的开始……
2
1992年7月26日,上午10点多,日本神户大学学生柏野道明在中国境内旅游,从北京站下了火车,乘上20路汽车想去永定门火车站买票转车。车到珠市口,他从拥挤的车厢里挤到售票台想买票,惊得目瞪口呆:双肩背旅行包新添了一条刀口,钱、证件统统没了。这时车已进站,下车、上车又是一通儿挤。刚才谁也没领会这位小伙子竟是外国人,更没在意谁是「发洋财」的高人,瞧着下车的个个都神情自若……日本人呢,不住地叹息才几站地,小偷儿大大的高明!
且说下一趟20路到了永定门站,安徽淮北矿务局某公司副经理老李和他同事下了车,想去买火车票,一瞧书包也傻了:上面有条刀拉的口子,装着五百多元现金、计算器、身份证、通讯录等杂七杂八的一只手包愣给掏走了。俩人实在琢磨不透:在珠市口,老李见车来了,把扇子收起装书包时还好好的,就这么几站地,俩人还贴在一起……这贼神了。
临近中午,一辆2路汽车到木樨园总站,一位老太太下了汽车,想在此倒车回丰台区东高地的家,冷不丁被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汉子叫住了:「您书包被拉了,瞧瞧丢了什么?」随后那汉子拽住急步要离开的一个妇女:「别走!把你刚才用的刀片掏出来!」
老太太的皮书包果真有条大口子。在永定门公交派出所,她相信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被便衣警察抓回的这个女的,看上去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可从她身上不光找到男人用的刮脸刀片,还从她书包里翻出一只棕色手包和一只钱包,钱包里有外国钱和护照,照片上是一位小伙子……
这女人叫赵永英,四川重庆人,早晨刚下火车,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忙着「工作」。绝的是在20路上偷了日本人的钱包在珠市口下车,就在站牌附近转悠,后来瞄上出差的老李,趁老李挤车时她紧贴着下了手,趁车还没开又跳下,过了马路往回坐车……忙得连偷得的钱包、手包都没「洗」。
抓她的中年汉子就是王忠义。在王府井20路车站,王忠义在等车的那些人中一眼就瞧出这女的「挂相」,随她上了车。在前门,这女的用坤包挡着对一女青年下手割包,但没偷出东西。到天桥,女的下了车,倒2路,王忠义接茬跟,直到她对那位老太太下手,拿到硬砍实凿的证据才抓……
下午,那日本人到公交分局刑警队去报案,警察拿出了那只钱包,除了上面多了条刀口证明有番「历险」,分文不少。日本人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双脚一并,冲着中国警察三个九十度的鞠躬。晚上,安徽淮北的老李回到旅馆,店方说有警察找你们。警察是找他做访问笔录,送还被盗钱包的。老李惊奇地问:我没报案,以为报案也没用,可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警察说,凭着您包里一张复印文件的发票,在附近查旅店这么找到的。
王忠义,抓完女贼,写了材料又继续「上车」了。日本人的三鞠躬他没看着;事主老李那番发自内心的感谢话他没听着。打扒,是「第一道工序」,他当的就是这种无名英雄。
3
王忠义恨小偷儿。他永远忘不了1963年刚从公安学校毕业时的那次经历。有天走到珠市口见围了很多人,有位妇女坐在马路牙子上哭天抢地。原来这女的是进城买药的,坐汽车被偷了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王忠义听了脸红:我是干打扒的公安侦查员,不抓这帮贼对不起这位妇女,也愧对人民。
抓贼,对他来说简直成瘾。媳妇怀第一个孩子时,在西郊上班,王忠义去接她回家生产,坐公共汽车转眼见不着他的影儿了。到了崇文门,他妻子生着气、挺着大肚子一步一摇地走回花市的婆婆家。他回家才解释,车上发现俩贼,「挂」他们去了。
王忠义带出20多位徒弟,很多已成为业务骨干或走上领导岗位。凡新警入队,领导总是让他带一两个,叫这些徒弟失望的是师傅其貌不扬,穿戴破旧,学的第一课竟是练习喝水。大清早,不知他怎那么渴,抱着茶缸「提溜」起没完:「唉,你们不喝,常了就知道滋味儿了。」果真,一出去一天,没地儿喝水;每天块八毛钱的补助,得养家,吃米饭面条都得算计,他根本舍不得买瓶汽水。女侦查员小彦说,印象最深的是师傅有天开恩,给一人买了根冰棍,算是跑大半天的犒赏。每天挤车,浑身是汗,也理解了师傅干吗不穿得体面一点儿。他个子瘦小,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稍不留神就不知他去哪儿了,往往是听见他一句:「下车啦--」提醒你跟上,不是他挂着嫌疑人,就是转一圈没发现什么,没必要死看死守。他也有走眼的时候:1993年3月,他跟徒弟小李乘上「大1路」坐了几站,刚下车,就听见车上有人嚷嚷丢钱包了,这对侦查员来说够撮火的,俩人返身又上了车。小李刚从警校毕业,性又急,想过去找事主问问,被老王拽住了。挤在司机后边的是一对青年男女,老王拿眼角扫着他们,到了永安里这俩下了车,老王他们跟着下,见这俩打出租车,上车就先掏钱包翻看,便迅速跑过去拦住出租车,揪下这对男女……
小李说,打扒这活儿需要体力和智谋,我师傅偏重以心计取胜,跟着他挺长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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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王忠义出了单位,走到胡同口,有个蹬板车的小子斜着眼看他。老王见他眼熟,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小子说:「嗨,你还认识我吗?你还折(音She,指犯案被抓获」过我一回呢!」老王明白了,抓过这小子。他马上反唇相讥:「你要再犯我手里还照折你。」那人说:「早不干了,现在靠蹬车吃饭。用车您言语一声。」老王也打着哈哈:「悠着点儿,别太累喽。」
打扒这些年,王忠义结下数不清的恩恩怨怨。贼,抢拳头捅刀子的他见过,想收买的他也遇见过,甚至女贼点拨他:「只要您放我,找个没人的地方,您想干什么都成。」可他还是他,绝不手软。这些年他也获得了不少荣誉,五一劳动奖章,公安战线二级英模,全国优秀人民警察……他还是他,每天夹个破旧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一副手铐,在公共汽车上挤上挤下。
两年前,王忠义调到治安科从事调研、业务指导工作。为这,他开始还想不通:我在刑警队干得好好的,干吗让我闲下来?实际上,公交分局考虑的是他年岁一天比一天大,不能让一劳模在一固定且危险的岗位上无止境地干下去。现在的贼多是来自外地,成帮结伙,对抗警察已成家常便饭,万一王忠义有个三长两短,对上级、对人民都不好交待。
王忠义闲不住,这些年风里雨里跑惯了,现在一有机会就上下面的派出所去,帮助搞打击,抓贼。毕竟,他有一双认贼的利眼和多年的斗争经验,去哪儿哪欢迎。
1999年9月,王忠义随公安部英模代表团访问朝鲜--这是一位靠抓小偷成为英模的便衣警察,第一次走出国门,轻轻松松地在异国的土地上观光游览。
(责任编辑 李京华)
(摘自《人物》199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