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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未都:玩的是京城私人博物馆

文.孟雅

  马未都的旧友一直相互打探:马有多少资产?

  马的资产是一个谜。

  一家古典艺术公司、一座私立博物馆、一间文物商店、一家大型市场、一间画廊、一座古典家具馆和一座雅致餐厅;家中壁列鼎尊、藏古逾千,有「京城四大藏家」之誉。

  有人曾形容我们的民族像一个巨大的陵墓,以其全部的富丽堂皇使死人不朽。这个比喻十分接近历史,不过,坟墓中存在着过去,也存在着未来。马未都用一双梵高看向日葵的特殊的眼睛,从历史的遗物中,看到了未来,而且比梵高幸运,在生前得到了名声和回报。

  好运气是撞上的。当幸运之神降临时,你恰好站在他落脚的地方。80年代初,发表小说比今天被张艺谋选上女主角还难。《中国青年报》用一个整版发表了马的处女作《今夜月儿圆》。这种待遇,一向只给刘心武、蒋子龙等大人物。马的幸运是他正赶上反思文学、伤痕文学、改革文学把读者的胃口弄得消化不良,为了调济一下口味,编辑从一麻袋的来稿中,挑出了这篇吟风弄月的爱情小说。

  小说发表后,马成了好运气的庄家。在一家著名的出版社得到一个文学编辑的职位。在很长一个时期,小说家鹫似地盘旋于现实的上空,寻找重大题材。「重大题材」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不过连全国小说评奖委员会也拿它当尺子「量材」。马起了一个笔名:「瘦马」,除了形容自己身材,另一层意思是瘦马驮不动太重的东西。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成不了事的小人物,男人蹦着高地欢叫得了一个儿子,女人用人类最痛苦的「水囊法」堕胎。

  马任职的单位是中国名声颇着的《青年文学》杂志,在高手如云的堆里,马充其量是一把有点灵性的小刃,带一股玩气,编发一些为主流文学不屑的小说,如一个叫苏童的处女作,一个叫王朔的《橡皮人》。

  不久,中国作家出版社将马当作文坛新星推出了他的小说集《记忆的河》。然而,马在一本赠书的扉页上,写道:「并不动人的动人故事,一哂。」言语中流露出辍笔的念头。1985年,受「新潮美术」的影响,整个文坛着了魔似地用萨特、弗洛伊德的语录进行交谈,作家们像快速反应部队一样,将西方舶入的文学样式套裁了一遍。马再一次与潮流相悖,喜欢起「旧的东西」。

二  

西琉璃厂22号的观复齐,是建于民国初年的老字号。自从1995年马未都接手它开始,它又恢复了老古玩店的儒雅风貌。

  古玩收藏是人类构制的最复杂的玩赏模式,与金钱相比,一双辨赝抉真的眼力更重。中国人作赝的历史寄生于传统之中,已逾千年。武则天的峻法酷刑都没有挡住张易之偷梁换柱。作赝的历史到了明代已是一门生意兴隆的产业。文徵明日上三竿所作之画,薄午已有赝作流于市面。清季一位宰相好「四王」山水,众官争相以「四王」相赠,一时间,苏州坊间所出「四王」赝品逾万幅。今天,景德镇有私人搭烧的小瓷窑五千余座,十几万人烧制称为「杀猪货」的仿古瓷。

  面对累世遗存的赝品和汹涌而出的「杀猪货」,眼力不济,难免被人当蠢猪「杀」。

  在古玩地摊,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油滑的商人,而是那些衣衫肮脏、诚实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焦渴的农民。他们清楚贫寒和愚味有如一根羽毛,最能挠城里人痒痒肉。一次,马买下一个农民的瓷器后,见老农的像太惨了,心中不忍,把他请回了家,让夫人做了一顿饭。农民吃完饭后说:「这是我一个月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你对我太好了,我实在不好意思骗你,刚才卖你的瓷器都是假的。」

  古玩交易容忍人类所能设计的一切陷阱和骗局。马是编故事的行家,揣摸人心几乎是职业本能。入情入理的故事,原本能够轻易窥出破绽,因为存一分贪念、一分侥幸,落入陷阱。

  世上没有一件东西像古玩一样,拥有众多的属性:历史遗证、文明发展的坐标、人类精神活动的审美对象等等,携带着隐藏了数千年的信息,没有人能够一次性全部破译。所以,带它回家,并不意味真正拥有。它像一个不知足的情人,让你花费大把大把的金钱、时间,却用沉默来考验你的智力、信念和审美。

  马生性散漫,一副懒洋洋地坐像,口无遮拦地闲聊,谈锋之健,三小时不搭理都挡不住。小小的古玩,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一个雨冷、茶热、书香的夜晚,曾是一个隐逸山泉的文人的倾诉对象,如今它呆坐在历史的轮椅上,用岁月之廉,把马远远隔开,甚至连一个静观的喜悦都不给。

  文物鉴定采用标型学,以器物所属时代流行的典型纹饰和造型为标准,考证其真赝和年代,作赝者也是沿着这一思路摹制。如果一个人的大脑有计算机般的存储能力,离鉴定家盛名就不远了。

  几十年来,马著书之余,阅古逾万,凡过手过眼的古玩,其造型、纹饰、微小瑕疵,以及买家、卖家、价格,瞬间可以从脑海中点击出来,像一台快译通。

  马高出一般鉴定家之处,是具有训练有素、系统的人文理论和审美经验。这帮助他准确地寻找出历史盛衰留在器物的纹饰和造型中的痕迹,从而将各个朝代的独特审美趣味和人文特徵,剥离清楚。

  马未都收藏文物,像当年回避崇高一样回避被传统收藏家视为经典的书画。他始终追求文物的人间性,专注于民俗情绪强烈的工艺品,如青花瓷器、文具、箱匣、宋瓷、乡村家具、银饰、造像。

  用今天现实的理论,收藏艺术品是一种低风险的保值投资。什么东西具有保值或升值的空间?有经验的收藏家会建议收藏被艺术史定位过的作品,而马却收藏那些带有烟火气的世俗作品。过了很久,人们发现,马以一个编辑特有的意识,完成了一系列专题性的收藏。这些带有自己独特文化面貌和艺术特色的文物,使古人的生存情境、生活情趣集中而脉络清晰地再现出来。

  马将这些系列藏品,轮流陈放在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

  1994年,马与朋友合作着写了一套介绍文物收藏生活的丛书,其中《马说陶瓷》一书,详尽地介绍了古玩交易的实战技巧。书一版再版,惹得一位文物专家愤然地说:「文物专家们呕心沥血几十年编写的学术专著,被冷落在书店的货架上。这本小书怎么这么招人看?」

  造成专家的失落,不是著作里的学问,是行文。大多数专家写的文物著作,像一篇解剖尸体的法医报告。《马说陶瓷》是一袋方便面,不能当正餐,可是解饿、好消化。

  那位专家的话另一个盲点是没有看到一些有真见灼识的文物专著,如股市的利好消息,一问世就推动大盘上涨。《明式家具珍赏》、《古玉精英》出版后,其介绍的明清时期的明式家具、古代玉器的价格,在国际市场上暴涨。

  将生活中最有情趣的东西移植到日常用品上,是中国古人的一种天性。最典型的例子是文房和鼻烟壶。

  1990年,马以编辑的眼光和古董商的嗅觉,发现处于冷门的鼻烟壶,具有巨大的升值空间,旋即与北京市文物公司、香港三联书店、台湾古道艺术中心合作、策划、编辑了《中国鼻烟壶珍赏》一书。在这部学术巨著中,马破天荒地用文学之笔撰写图版说明,添入大量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人物和风俗的图版说明,如一首首乐府诗,□永,风雅。《中国鼻烟壶珍赏》一书问世后,盈寸大小的鼻烟壶,犹似一个神勇的跳高运动员,接连越过了单价100万元、200万元的拍卖纪录。

  马用文化的魔杖,将一个被冷落的小玩意变成了金矿。

  小说家笔下的历史,常常是一面张扬个性的旗帜。马着写的第二部文物鉴赏著作是《明清笔筒》。明清笔筒出现得很晚,一直到明代嘉靖末年才由一个叫朱松邻的文士,用一截竹根雕出被称为「笔斗」的笔筒。以后的500年间,明清文人将山水、人物、花鸟鱼虫、翎毛走兽毕现于笔端或刀锷之下。

  马一直警惕把文物写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历史的遗腹子。他小心翼翼地用文字掸去历史沉积在笔筒上的尘土,使那些曾经寄托了明清文人生存理想文具、质朴而又不动声色地还原到读者面前,有灵性、有呼吸、有血肉地显现出明清文人倾心山泉的风雅,耿耿于治世的热忱以及入世与出世的困惑。 这些年代、形制、质地不同的笔筒,是马积十数年辛劳所藏,读过《明清笔筒》,会感到「好的文字是心血」。

  马着的第三部文物专著是《中国古代门窗》。马收藏的古代门窗在「世界建筑师大会」上展览时,李瑞环主席在一扇浙派雕刻的木窗前,端看了许久后,问:「古人用什么刻的这扇窗?」「用针。」马答道。

  第一个写中国建筑史的是梁思成,这个「第一」让人惊讶和困惑。第一个写古代门窗的是马未都。这个「第一」创造了一个新的装饰时尚。越来越多的人将古人遮寒御风的门窗当作一幅抽象艺术画,挂在白墙上。古代门窗的行市,随之从几百元,扶摇升至百万元。 古玩,在生活中只是一道传统小菜。马的精巧文字,犹如给这道小菜浇上一勺特别的的芥末,使它的味道变得新鲜而时尚。有人说:马是拉动古玩价格上升的大庄家。

  咸鸭蛋为什么是咸的?因为是咸鸭子下的。

  古董生意的赚钱窍门是捡漏,马有一双辨赝抉真的眼力,是捡漏的高手,而且很少有人能捡他的漏。马的朋友常跟他到古玩市场上去捡漏,不时撺腾他开一家经营古董的公司。他们相信马一定能赚大钱,甚至懒得去想马是不是一个商人。

  马和朋友在北京最昂贵的商业街--琉璃厂,创办了北京古典艺术公司。公司设在与百年名店「荣宝斋」隔街相对的「观复斋」内。开张时没有人送去一只花篮,在许多人眼里它像一所清代绅缙的老宅。 落脚琉璃厂,马开始实现一个隐藏许久的愿望,恢复传统,营造一个古雅的商业氛围。

  琉璃厂兴于辽,盛于康乾。清初琉璃厂地近内城,有林塘高树,石磴老藤,晴日登上废窑,可远眺西山叠翠。居京外籍官员纷纷在琉璃厂四周设会馆,接进京会考的举子。文人麇居,加之《四库全书》开馆,书商搜罗天下古籍,在琉璃厂开设书肆。一时间,琉璃厂书肆门前,冠盖车马终日不绝。光绪末年,书肆渐衰,古玩商入主琉璃厂。古玩商知道在这个京师人文荟萃之地,对文化把一份尊重比做生意更重要。他们继承书肆老板的那股书生气和谦和,迎来送往。 1955年,中国最大的古董商岳彬,瘐死狱中。关于岳的入狱,罪名是盗毁国宝级文物、龙门石窟的《帝后礼佛图》。岳入狱不久,一个整编营的年轻军人,封锁了炭儿胡同的「彬记」大宅。此后一个多月里,蒙有雨布的军车,来来往往,昼夜不停地运走「彬记」三十年购藏的商周彝金、秦汉漆器、六朝造像、历代名窑瓷器、竹雕牙刻、缂丝绣品。当最后一辆军车绝尘而去,琉璃厂盛传着一个流言:岳的入狱,缘因拒绝了一位显要人物的索求。 一代枭雄岳彬,岂会吝啬几块古砚而送命?在一片公私合营的声浪中,这个流言带有明显的谤意。报纸登出了一个警告性的文章:「资本家们,洗乾净身子再进社会主义」。古董商们躲在雕花木窗后,提心吊胆听着军车的轮胎辗过石板的沉重声音,惶惧地感到辛亥革命结束了皇权和宗法社会对私有资产的垄断和限制,现在一切又颠倒过来了。

  1956年,当毛泽东说:「民族资产阶级一只半脚已经踏入社会主义了,只有四分之一没有进来」,古董商们忙不迭地捐出私藏,将剩下的「半只脚」迈入社会主义。

  在天安门城楼上,同仁堂的掌门人乐松生代表北京市工商界,将全行业实现公私合营的大红喜报交给毛泽东。当时,乐没能想到,这张大红喜报结束了一个古老行业的传统。原本两个对弈的局面,变成了一个人坐庄。 公私合营只是对古玩界的一次结育,十年后的「文革」则是一场酷烈的斩尽杀绝的围剿。东西琉璃厂的古董店、字画店、古籍书铺,无一幸免地被封门。住在琉璃厂的老人回忆道:「整个街如同死一般沉寂,只有门上的封条被风吹起,如旌幡似地哗哗抖舞。萧杀之气令人不敢驻足。」

  1980年,眼见百年老店摇摇欲坠,国家拨款修缮。整条街的修缮工程,耗时四年。新建的仿古店铺青瓦覆顶,朱梁褐窗,门楣上的名人题匾髹漆一新。然而,新泥之巢没有招来旧燕。 为了聚纳人气,「海王村」、「荣兴艺廊」等私营古玩集,相继开市。一些国营门店也捎带着店照和名人题书的店匾,一股脑地租给私营古董商。琉璃厂又变「旧」了。

  然而,琉璃厂仍是一个二流的旅游品市场。

  作为当年亚洲最大的古董市场,其盛不在「旧」,而是一股「书香气」,是愈久弥香的传统。马早已窥破这一点,现在是挽起袖子大干的时候。

  公司投入大笔大笔的钱张扬文化和传统。投资出版《民国艺术》、赞助前卫艺术家举办画展、定期举办文物专题展览和讲座,投资创办北京第一家私立博物馆--北京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 在400平米的展览空间里,马用古籍、古代木雕门窗、明清名人书题的匾额、装饰出一间明代书房、一个明代卧室、一间清代客厅和两间充满书香气的茶室。博物馆的东西既是展品,也是陈设品。马鼓励每一个参观者,用自己的手去触摸展品,去亲近历史。走进博物馆的人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摆满玻璃柜的密室,而是一个历史空间。

  斥巨资购藏民国家具,在北京丰联广场举办了一场奢侈的「海上怀旧展」。展览再现了民国时期,广州、上海受西洋文化、生活时尚和家具样式的冲击下,中国古典家具的嬗变。

  创办北京观复古典家具馆,投资数百万从南方买回古代门窗的顶尖之作,在六亩地的馆区,专辟专馆展出。

  用重金请来南方最优秀的工匠,修复残旧的古代家具。

投入,不间断地投入。股东感到自己的董事长太耽于传统艺术的诠释,而忘了办公司是为了赚钱。公司的钱被他当作水,一瓢一瓢地浇在沙漠上。傻瓜似地期望在这个文化沙漠化的现代社会,传统艺术能够重新发芽。

  这不是经商,是小说家的多愁善感。股东们开始为自己的股份担心,公司与当初的设想捡尽天下大漏的期望,差得太远了。一些股东将股份转让书交给马,撤傍不玩了。

  梵高观察向日葵的方式,使他成了天才,然而,梵高的向日葵是长在一片绝望的土壤里。

  大家「解套」而去,留下「瘦马」又驾辕又赶车。一位玉器收藏家在观复斋转悠了一圈后叹道:如果评估古典公司的无形资产,不会低于600万元。

  在所有人的绝望中,马沉静地坐在「观复斋」。

  「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是老子的一段话。心灵守于宁静的状态,看万物循环往复的规律。世间万物纷繁茂盛,最终各自回到起点。观复斋的名号由此而出。马将老子的这段话印在观复饰品的品质保证书的封袋。他相信循环往复的自然规律,也相信审美取向循环往复的演化。关键是如何在起点之后,开始新的起点。 马最先看中了刺绣、雕刻、锤錾等古代手工艺品。这些已逾百载的手工艺品中,有闺房少女的春情,有文人隐逸山泉的渴望,有儿时的梦想,有对神鬼的敬畏,有对孩子的怜爱。它们是中国人的心灵。

  这些手工艺品像岁月老人指尖上的沙粒,滑落于历史的尘埃中。但是,如果我们弯腰拾起它们,它们会告  诉我们:古人是如何躲避夹腥带血的狂风。我们总在抱怨,风沙太大。它们会告诉我们春风和秋雨的声音。剩下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去「拾」,去「听」?

  马聘用了两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精心设计、穷工极巧地将绣片、木雕、铜錾花门饰以其最完美的形态,镶嵌入古典的或现代的框架之中。马称之「观复饰品」。 马不是第一个发现绣片之美的人,但是,他又一次成为最大的庄家。

  所谓众角虽多,一鳞足矣。琉璃厂熙熙攘攘,许多人来琉璃厂,目的只有一个:到观复斋坐坐。

  马未都的旧友一直相互打探:马有多少资产?

  马的资产是一个谜。

  一家古典艺术公司、一座私立博物馆、一间文物商店、一家大型市场、一间画廊、一座古典家具馆和一座雅致餐厅;家中壁列鼎尊、藏古逾千,有「京城四大藏家」之誉。

  有人说:马的名气超过了资产;有人说:马的生意经是「文以载道」,给古玩这道传统菜,洒上文化芥末,卖大钱;有人说:马一直在苦撑,前面没有路,又不愿呆在平凡里;也有人说:马是时尚发明人,只是没人会为时尚支付版权费;在更多的人眼里,马是一部没有被破译的发财经。 奇特的是,从各种角度射出的箭,都似乎命中靶心。

摘自《今日名流》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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