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色的人生
文/陆幼青
在家里找不到工作状态,无奈地想起离家不远的虹桥路上的咖啡馆,便提着电脑去了。
那里的环境是一流的,背景音乐也轻,不像催人出发的样子。我心喜,同时对自己降格以求,悄悄找了安静的看不见别人的角落,脱了鞋,开了电脑。很鸵鸟地开始写。
咖啡的香味飘来,那是别人付的钱,这像偷来的似的使我产生了一丝快感。曾经把喝咖啡归为嗜好一类,并认定是难喝才上的瘾。其实,我是较早的咖啡一族,从大学寝室开始的,那时用煤油炉煮,铁罐装的上海产的咖啡豆,然后倒在保温杯里带去晚自修,别人看像中药,我却坚持用方糖,哪怕老是忘了密封,招来整栋楼的蚂蚁,然后把种种带煤油气的情调藏在心底。
现在想来,咖啡于我的健康无甚帮助,但对我的心灵还是很有点影响的。
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有一处山中急弯,汽车到此急切中坠崖的实在不少,当局竖了多处广告牌,但没用,照样有那么多人投胎似的急着下山……终于有一天,谁想起在附近画了一个大广告牌,上书:
慢慢地走,欣赏啊。
那里的景色一下子出了名,更重要的是,那里从此是个安全的地方。
我是喝着咖啡看这段故事的,当时心里极感动,很想写下点什么,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不曾淡忘这个段落,写点什么的宿愿今天来了。
慢慢地走,在中国,我们也有类似的说法,叫做「宁停三分,不抢一秒」,我无意作文采的比较,谁都知道,咱中国人最擅文辞,我想说的是,这恐怕是茶色人生和咖啡色人生的区别了。
中国是茶的国度,在一些产茶区,我注意到饮料的品种比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少得多,更难看见瓶装乌龙茶这类似是而非的东西。
茶有很多与咖啡暗合的东西,比如都能提神,但茶是让你清醒而咖啡是让你兴奋。
这一点是否可以从那两句交通口号中辨出点味来?咖啡的兴奋是感性的,所以有那么发自情趣的劝告;而茶色的清醒是冷峻的,才有分秒的精确和能说明理念的夸张比例。
茶和咖啡都有极繁复以至于类似宗教仪式的冲调方式,但有一点是不同的,咖啡的忙碌是为了产生多种甚至互不相干的口味,而泡茶的精细却是为了将一种滋味最大限度地从茶叶中还原。有点像音箱,咖啡是那种极力表现所有需求的箱子,而茶就是高保真一类。
「慢慢地走」,对学者和僧侣或者家庭主妇的感受当然是不一样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慢下来就行。但「三分一秒」说尽管不会有歧义,但只对跟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同样理性的人才有用。
茶和咖啡都是降低生活频率的妙物,但茶可论口喝,沏好了,搁着,半晌,一口,再顷,一口……而咖啡是论杯的,不管杯大杯小。
茶色人生的节奏细密而碎。看上去是缓而慢,因是一种不间断的循环,其实是不慢的。
咖啡色的人生,常因咖啡而停顿,是慢了,但因此有了节奏,怕就不那么累心。
你可以试着读一首诗,两遍,一遍不要理睬标点去读,另一遍相反,你会知道哪一种更累。
这些年,去欧洲的中国人不少了,尽管多是公费,感受却还是自己的,问:对什么感触最深?大部分人答:那街头的露天咖啡馆和坐在露天喝咖啡的人。
又问在上海工作的老欧们,对华人的印象如何,我听到过一个最直率而且是友好的回答,虽然他的言辞是批判的:「看不起。尽管华人守法、勤劳、有教养,但他们每周工作7天。」
是啊,每周均匀地工作7天,这不是地道的茶色人生是什么?虽然异国居大不易,虽然初一十五才上香,但总有点爱财爱过乐趣的嫌疑。
慢慢地走,欣赏啊。
真是绝妙好辞,它真的不仅仅只被用作一句交通口号,也不应该只由我这么一个困在病榻之上的人独享。
我们为什么要在高速公路上超速,只是为了早10分钟到上海,但这违背了法律的10分钟我们用在哪里了?不就是在超市里的几番犹豫中打发了?
我们为什么要对母亲打来的电话长话短说?不就是觉着有点冗长,但我们省下的时间还不够对着镜子挤一颗青春痘的。其实,耳根清静的日子很快会来的,真的不需要着急赶的。
我们在街道上撒腿赶路,像纽约、东京、香港,一条上班路,走了5年,不知道那一连串的车站牌子是指向哪里的……
慢慢地走,欣赏啊。说句大实话,我们的时间都够用的。谁骗谁啊,这世上除了那么几个天降大任的伟人,你我之辈,不见得有足够的钱,但时间还是够用的。基辛格老先生够忙吧?跟他见面的约会排到了3年后,但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有足够的时间:
自己的时间。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故事变得很有说服力:虽然我曾抱怨疾病没给我足够的时间,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那种「足够说」本是个骗局:我做了上天交给的事,时间正好,还可带点私活。
慢慢地走,欣赏啊。
日出日落,咱呆在城里的人是见不真切的,但也不妨欣赏个片断,不见得到海边山顶起大早才算的。
家中每日放一盆鲜花太过奢侈,那就留一把开花的芹菜,养一缸发芽的黄豆吧。鲜花入馔想是富人的雅兴,菜蔬成景亦为凡夫真趣。
人人都笑着过的那叫「节」,自个偷着乐的可以叫纪念日。
如今,在中国喝一杯咖啡早不是什么难事了。你尽可以每天端着紫砂壶,但得抽空喝上一两回咖啡,约得三五知己更好,体会一下咖啡色的人生,体会一下那句交通口号:
慢慢地走,欣赏啊。
摘自《生命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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