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患者遗孤:跟我回家
文/沈颖
从2002年夏天开始,一群来自河南的艾滋遗孤先后成为山东曹县某些普通人家的新成员,在其间牵线搭桥的,就是老医师高耀洁。
曾经为救助艾滋遗孤尝试了多种形式的高耀洁发现,无论是集中到孤儿院还是进行直接的经济援助,都很难从根本上给这些孩子营造一个健康、健全的成长环境。而曹县为那些不幸的孩子打开了一扇新的家门,这些孩子融入新生活的过程,也是消除心灵伤痕的过程。
两个镜头在高耀洁医生的眼前不断闪回。
第一个镜头,女孩又瘦又黑,她在哭,缩着肩膀哭。那是2001年3月30日,两个月前,女孩的母亲突然死了。父亲躺在铺着烂被絮的地上,不停地咳嗽、吐痰、呻吟,他得的病和母亲一样,艾滋病。
第二个镜头,2003年8月,女孩胖了,白了。她在山东的养父母家生活了一年,高医生差点认不出来了。面对镜头的时候,女孩习惯地蜷缩一下,想把头部埋进肩膀里。
高医生猛地一惊。还是她。高燕。
●变故
高燕的妈妈生了她,全家都不喜欢,奶奶说出的话更难听:"她生个闺女粪坑还噘三天嘴。"高燕的妈妈第一次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几年后她改嫁到高家,当地人称她"后婚婆"。"后婚生个妮,受穷到屋脊。"当地人说她生女孩把高家彻底"妨"穷了。
三年后,高燕的妈妈又怀孕了,算卦先生"算"出胎儿又是个女孩,她的婆母、小姑、妯娌就拉着她去城里医院打胎,她死活不愿去。这样闹了几个月,算了多次卦,孕龄八个半月的高闯提前"闯"到了人间。
风波从此平息。高闯的名字也由此而来。高闯出生之后,全家对他妈另眼相看。妨人的后婚婆,变成了高家的有功之人。
高燕从小跟着姥姥,刚满两周岁,她姥姥就教她学习认字块,五岁半就进入本村的东湖完全小学读书。高燕人长得小,不少人担心她学习跟不上。她姥姥有文化,放学回家后能辅导她的学习。彭校长说:"不要看高燕人比较小,学习就是好。"
姥姥去世后,高燕回到高家,她奶奶、叔叔谁看她都不顺眼,经常以白眼相待,有时骂她"丧门星崽子"。
1993年到1996年,高燕的父母多次卖血。
高燕上了初一,一切急转直下。爸爸得了一种怪病,最后狠了狠心去大医院,化验单显示,爸爸得了艾滋病。"我和弟弟从别人身边走过的时候,别人总要发出一阵笑声。爸爸干不了活,成天靠着门口的墙坐着,被病折磨得死去活来,走过的人还嫌他老是咳嗽,吐的脏。"
新学期到来的那一天,没有钱交学费,高燕辍学了。
家里只剩了高燕的妈妈操劳一切。"有一天夜间,我突然发现妈妈吐了血,我让她去看医生,可她说不用担心,她的身体还很健康。"后来终于支撑不住了,发烧,喘。医生说:"是艾滋病。"高燕吓得昏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才醒过来。
没钱看病,爸爸、妈妈全靠吃点消炎药度日。
"我每天五六点就起来做饭,给爸爸妈妈洗衣裳。我心想,只要爸爸妈妈的病能好,再苦我也认了。"
没过多久,高燕的妈妈突然就走了。说到这个,高燕陷入痛苦的回忆中:"妈妈临死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高燕啊,你的弟弟长大了千万不能让他卖血呀!就算穷死也不能让他卖血呀!"
●离家
妈妈去世了,高燕惟一的依傍没了。
高燕的家,是破陋的院墙和两间在屋里可以看见天空的半土半砖的旧房。房里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堆在屋角的那几百斤麦子。
"高宗彦不停地咳嗽、吐痰、呻吟,有时话都不能完整地说一句。他骨瘦如柴,憔悴得像非洲难民,让人不忍再看一眼……"高医生回忆。
高燕在露天的南间灶火里哭着做饭,她说:"我爸爸病得这么重,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这么小,不让我上学,我能干啥?"
父亲声音微弱,但口气很坚定:"女孩儿读书没有用,闺女像根草,长大就锄了。读书越多,将来彩礼越少。"
高医生问高燕:"你想上学吗?"她泣不成声地说:"想!就是没钱交学费。"
2001年8月19日,父亲去世了。高燕和弟弟成了孤儿。
高燕把家里惟一值钱的东西--小麦卖掉换成钱,把爸爸勉强埋下土。
父亲留下了临终遗言:"高闯是高家的根,让他随奶奶住,在他五叔、五婶家吃饭。家中的七亩多地给老五家种,家中的东西也给他们。现在小闯已经11岁,他长到16岁可以外出打工。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让高燕去她姨家,让她姨把她给打发了。"
高燕的爸爸去世前一个月,高医生又把300元钱寄往高燕曾就读的小学彭校长处,好心的彭校长送高燕回中学复学了。但这个坚持要读书的女孩子,在高家成了个"大逆不道"的闺女。高家的人谁也不愿管她,她只得去姨母家吃住。
除了妈妈之外,高燕在这世上还剩下最后一个精神支柱。她不断地给高医生写信,倾诉心中的苦闷。2002年春节,高医生接高燕姐弟俩来郑州过节。
科技馆里很好玩儿,两个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在试音量的小屋里,高闯还大喊了一声,看自己能制造出多少分贝。高燕怎么都不肯喊,长时间生活在被人歧视的环境里,她没有大喊一声的胆量。
等大家往外走了,高燕落在后面,高医生猛地回头,看见高燕张了张嘴,试了几次也没能喊出声音来。
高闯来郑州是第一次出远门。他长得虎头虎脑,很惹人爱,有个卖凉粉的,听说他是个孤儿,跟高医生要高闯做儿子,高医生怕他穷,今后供不起高闯念书,没同意。过了几天,一个派出所所长也想要高闯,高医生看他长得凶悍,怕他怒起来要打孩子,也没同意。
后来高医生在城里又找了几个好人家,每去一家就为孩子检查一次艾滋病病毒抗体,结果均为"阴性"。但是人们还是不敢收留他。
"高闯住在我家里,很懂事。有一天我早上起来不见了他,到处找,最后看见他拿着大扫帚,又瘦又小的,一早就跑到院子里干活了。"
高医生曾给当地一个处长家看过病。处长看见高闯,听说他是艾滋病遗孤,长叹了口气,说:"我生在农村,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多,冬天穿的棉裤没有里子,全是烂棉絮。我知道穷人的日子难过。现在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只要平时少花点钱,就可以供这个孩子上学。今后这孩子我管了…"处长把高闯抱在怀里说:"孩子,好好读书吧,以后我就是你爸爸。我给你买书,交学费……"他回头对高医生说:"孩子父母得过艾滋病,只要这孩子没病,有啥关系?"
高闯的眼泪倏地流下来,他跪在地上给处长磕了个头。处长说:"起来吧,咱不兴这个!只要你好好学习,读大学我也供。"他领高闯上街,买了身新衣裳,还有文具和学外语的随身听,说好过几天来接高闯。
高闯等来的却是坏消息。这个处长又来到高医生家,黑着脸,只对高医生说了一句:"孩子我收养不了了。我是四面楚歌啊。"就抽起了闷烟。
高医生追问,处长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原因,艾滋孤儿的户口进不了郑州,而且夫人听了别人的闲话,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也跳了起来……
春节过后,高燕姐弟俩又回到了老家。这时高闯的五婶也得艾滋病死了,五叔也患上了怪病,他们都买过血。高闯只好又回到自已破烂不堪的家里。家里的电表也被三叔摘走了,晚上屋里一片漆黑。新麦又被四叔强行收割,政府救济的面粉和煤,也被三叔搬走了。
高医生知道情况后,急着找人收养高闯。这次她找的是自己山东曹县老家的人。
山东曹县这家陈姓农民,是当地比较富裕的农户。他们惟一的儿子因一次意外,被轧米机轧死了,这是这个家心上的疙瘩。现在他们的大女儿已经出嫁了,二女儿现在湖北上大学。老俩口没有任何负担。
听说高闯的身世后,陈母难过得直哭,她让她娘家弟弟小刘去接高闯。高闯看见刘叔之后,拿着自己的几件破衣服,一步也不离地跟着刘叔。刘叔住在旅社里,夜晚高闯趴在刘叔的床边不走,生怕刘叔万一变卦不要他了。
2002年6月1日,高闯到了山东曹县苏集镇的陈家,一进养父母的家门,叫了声:"爸,妈,我来了。"养母想起死去的儿子,搂着高闯大哭。
这时,高燕狠心的姨妈打起了高燕的主意,想把她嫁人,高燕不从,她一心想上学。过了些日子,高燕等来了中考落榜的消息。高燕哭着往山东陈家打电话,说想去山东。
一个姓王的人家很快同意收养高燕。8月1日天刚亮,高燕就站在县废品收购站门外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等候山东来接她的恩人。下午4点,高燕看见了他们,像见了亲人一般。她什么行李也没带,两手空空,就去了山东曹县。高燕姨妈扣留了她的户口本、别人捐给高燕的1500元学费和衣物等日常用品。
秋季开学了,高燕没户口,王母不得不交高价学费,让她借读到当地镇中学。高燕无奈向河南省妇联求救,起诉了姨妈,终于把户口迁了过来。根据法律规定,高燕早到了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选择养父母的年纪。
山东王家所在村的村支书去帮高燕打官司时,在当地妇联看到一个5岁的男孩,面黄肌瘦。妇联的人叹气说他也是个艾滋遗孤,还有个7岁的姐姐,都没病,问村支书愿不愿意收养。村支书问清楚了,就把姐弟俩都带了回去,村里缺少子女的人家收养了他们。姐姐马立现名张静,弟弟马浩现名祝金。
在高医生名单上的164个孩子中,有个叫熊小果的10岁女孩,被山东曹县一个杨姓人家收养了,改名叫杨莉。
"熊小果还有个可怜的小妹妹,生下来6个月,妈妈艾滋病发作死了。现在才5岁,吃不饱,害了佝偻病。"高医生说,"我后来又去她家,想带孩子走,孩子80岁的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原来刚有人上她家说我是卖孩子的。"
高医生觉得这是她很遗憾的一件事。
●新家
高闯是第一个从河南来到山东曹县的艾滋孤儿,现在读小学五年级。他上学的前一天,养母到城里给他买了件小西装回来。第二天,他穿着去上学,同学笑他像新郎官,他撇撇嘴:"咋啦?这是俺娘给俺买的。俺爱穿。"
他每天和村里的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上下学。高闯人缘好,有了很多玩伴。
下了学,他进门先叫妈,然后打扫院子,拾鸡蛋。养母夸他懂事,很喜欢他,给他取名叫"祥鸽",希望他像吉祥的鸽子一样自由地飞。7月学期终了,祥鸽的学习成绩全班第一名。
闫宏桢是2002年12月来到新家的,全家相处很好。一天,妈妈把蒸馒头发酵用的"面起子"晒在屋顶后下地干活了,家里的钥匙就留在了小桢手里。下雨时妈妈急匆匆赶回来收东西,却找不到在外玩的小桢,心急之下,说了一句"这个祸害"。不巧,被路过的叔叔听到了。
叔叔就是高新村的闫村长,据此村长断定,妈妈在家里也不会待小桢好,便执意将小桢领回了自己的家。
此事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村里人说了句公道话:妈妈对小桢很不错,叔叔这样做也出于好心。
闫村长有个5岁的女儿,现在已经办好了二胎的准生证。闫宏桢未改称呼,还是叫叔,这样不影响他生第二胎。
高医生开玩笑说:"闫村长,您想当邓伯道吗?"
古时有个典故,"天道无知,邓伯道无儿。"这句话是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一个叫邓伯道的人,他哥哥死了,他携着他的儿子和侄子一起逃乱,因两个孩子再也走不动路,他认为自己年轻还可以再生育,于是就把儿子扔掉,领着侄子逃出灾难。以后邓伯道没有再生孩子。
闫村长笑着说:"这孩子很勤快,也聪明,下地、放牛样样都能干,学习也很好。孩子是国家的,谁都应该关心,只要他好好读书,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
高燕山东曹县的养父姓王,是个司机,在外县上班;妈妈是个家庭主妇,膝下无女。高燕的到来对王家来说就圆满了,所以起名叫王圆。王圆到王家后所有的衣服、用物全部新置买。
8月16日,王妈妈把她送到当地镇中学重读初中三年级,学校离她家有二里多路,王家父母怕她走路太累,给她买了一辆新自行车。
有一次,王圆看着爸爸妈妈这么辛苦,就试着替他们做些家务。她开始提着茶壶来沏茶,邻里盖房子响起一声震荡,王圆心猛的一惊,手滑了,"嘭"地一声巨响,暖瓶碎了。王圆很惊慌,怕会挨打。在堂屋看电视的爸爸听见后,跑出来,先问"没烫着吧?"王圆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二天放学时,王圆出来得晚些,不知谁把车子给推倒了,支架压坏了,她的心里更加难过,自责,再也没勇气回家。
"当我走进村庄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妈妈一直站在门口,朝我上学的那个方向张望。只听见旁观者窃窃私语说,是不是对她不好呢?"王圆的眼泪流了下来。
高医生隔了几个月去看她,"高燕的精神状态全变了,原来的木讷消失了,长高了,也长胖了。"
她在苏集镇中学读初三,期中考试年级第一名。
有人看见她,叫了声"高燕",她骑着车扭头就走了。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忘掉过去。
●深藏眼里的伤痕 除了王圆之外,其他5个孩子的户口还没着落。这是收养艾滋孤儿人家共有的心事。
"派出所的人找我们去问了,说娃到底有没有艾滋病,我们说,高医生说啦,查过血,没病。派出所的人瞪着眼说,现在查没病,万一哪天查出来有病,咋办?"
"我们相信高医生,她是个大好人,再说,她也不会害她老家的乡亲。"
村里人的话很朴实,但记者也看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细小的不安。王圆的母亲看见去她家玩的小杨莉手臂上有个小红点,连忙叫高医生看个究竟。
"没事,没事,被虫咬了。"高医生戴上眼镜看了看,说。杨莉缩回手,把头深深埋下去。
给这6个孩子照相时,陈祥鸽这个男孩是最自然的一个。他很主动地去拉养父母一起照,左边拉着养母,右边拉着养父,三个人的手相牵。他俨然已是这个家的主人翁。
而几个10岁左右的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有点儿不太自然。她们的眼睛里还藏着过去的伤痕。
(摘自《南方周末》 文中孤儿的名字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