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女性观之比较
文 / 曾 莉
我的一个美国朋友,名叫Pamela,我给她起了个中文名字叫潘美娜,其实有点俗,可她很喜欢,还专门刻了印章,一到给我写信寄贺卡什么的,就郑重其事地盖上。因为领养了个中国女孩儿,潘美娜对中国的一切都发生了兴趣,我们一见面她就问这问那,我当然都是尽量拣光明面告诉她,地大物博勤劳勇敢什么的,即使她问到像是"为什么你们国家供领养的都是女孩儿"这样的问题,我也能七绕八绕地给她个听上去很美的答案,好在,潘美娜通情达理,还是频频点头的时候居多。
不过,有一回她给我讲了一件事,叫我很有感触。潘美娜要为女儿雇一个中国保姆,广告发出去,应聘的基本都是中国留学生的陪读家属。看过应聘者的自我介绍,潘美娜很惊讶,因为要做保姆的有很多是中国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有研究生。她约了几个面试,其中一个却是丈夫来的,交谈过后,这位丈夫对潘美娜提出的各项工作要求都满口答应。潘美娜更是奇怪:难道他不需要先征得他妻子的同意吗?毕竟是他妻子而不是他来做这份工。她带着疑惑来问我,倒还真把我难住了,因为我自己也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妥。"Wait
a minute!(等会儿!)"潘美娜却说,如果她的丈夫这样做,她会马上叫停,"Where am I?(我在哪儿?)"她耸着肩膀望着我,我哑口无言。
我能说什么呢?中国的女人们早就当家作主撑起了半边天,不仅同工同酬叫世界刮目相看,就是回到家也许还有丈夫帮着洗衣做饭,单这一条,就不知羡煞了多少还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各国妇女了。我曾经有一个日本女同事,就因为羡慕中国女人的"福气",曾经很认真找我探讨过她嫁给一个中国男人的可行性,不过,我还是劝她断了这个念想。毕竟,女人要真正获得平等,是要以主体意识的自觉为前提的,否则,男女平等难免不成了镜中月水中花,这一点,很容易叫人雾里看花,更不要说是一个还没有从男尊女卑里解放出来的日本女子。
其实,所谓的女权,我连一知半解都做不到。有一次,康奈尔大学请到了一位美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权主义者到校园演讲,我凑热闹去听了,无非是想见识一下女权主义者到底张牙舞爪到什么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讲台上坐着的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打扮也很平常,虽然声音跟我想像的一样有点粗哑,但讲起话来语调平缓,坚定但一点儿也不激越。可笑的倒是我自己,当听她讲话里提及她的丈夫儿孙们时,我还是下意识地吃了一惊:原来女权主义者也是结婚生子的!
记得我曾经在云南丽江的泸沽湖住过几个晚上,亲眼目睹了母系社会的"走婚",我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天然感觉,但也没觉出作为女性的扬眉吐气。相比之下,潘美娜问的那句"Where
am I ?",却仿佛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让我好好想一想,作为女性,在最大程度地享受到这个性别所不可替代的特质的同时,又如何做成我自己,而不是躲在谁的阴影里把自己白白消磨掉。
我们的文化传统,始终是赞美为了男人的成功勇于做出自我牺牲的女性的,而对于女权、或者仅仅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我们中国人包括我们中国女人自己,往往会把它误解成,女人一定要与男人试比高了,"女强人"的贬称以及女强人本身显然就是这种矫枉过正的产物。在婚姻关系中,这样不是"夫唱妇随"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定位,其实也是我们今天很多婚姻质量不高、不稳定的罪因之一。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总能听到辅佐丈夫功成名就的糟糠之妻到头来遭抛弃的冤情,或者是女强男弱的家庭终还是不欢而散的遗憾,就是我们自己虽然婚姻尚稳定家庭尚圆满,不也是常常会有不安全感,不是害怕自己成了黄脸婆后丈夫会喜新厌旧,就是担心一旦自己挣的钱、获得的声名、或者成就的事业超过了丈夫就会把他吓跑了?我们怎么样做,才能在两性关系中有一份安全感呢?也许,女性主体意识的加强就是一个答案。
西方有一个关于关系(主要是家庭关系)的理论,就认为,任何一个关系的质量都主要取决于在这个关系中的双方各自的自成一体的程度,成功的婚姻是高度自成一体的两个个体的结合,而为了保证婚姻的质量,一个还没有完成"自体化"的人,是不能寄希望于通过婚姻或者通过婚姻中的另一半来实现的。美国现在出现了许多"家庭妇男",任由妻子在职场打拼而他们自己在家买汰烧还乐在其中,你问我为什么他们的婚姻就不会因为女强男弱而解体呢?我想,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凭一言两语就能解释得了的,但有一点,肯定是在其中起了作用的,就是像有人说:"你能给一个人最大的礼物就是你自己的个人发展。"这样的一种理念,就使两性关系就从"你照顾我,我照顾你"的相互依赖,转变成了"为了彼此,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这样一来,会不会两个人就都有更多的安全感了呢?换到这个角度想,中国女人主体意识的增强,其实是对人对己都大有益处的。
但对于中国女人,要完全地自我实现,单从我们自身讲,就还有不少固步自封的障碍。其中最值得警惕的,大概就要属所谓的"有子万事足"了。按理说,这个说法缘起旧时代的女人靠生养,特别是生养儿子,在男人面前争宠在家族里争地位的,可不知为什么,都到了"只要一个好"的年代了,却仍然听到女人们说"有子万事足",只不过它也与时俱进演化成现代的版本,之一就是:"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此处应填进动词)什么╳╳╳(此处应填进名词)呢?"可能填补进去的动词名词包括:出来折腾,上学读书,换工作,搞婚外恋,甚至打扮、健身、穿新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有子万事足"的衍生逻辑,近来又出现了一个甚嚣尘上的说法,叫"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作为一个尚不"完整"的女人,对这样一个不容置疑的判决,我自然不太可能无动于衷,但我不是要否认生儿育女会使女人的生命更充盈--因为毕竟,就像林语堂说过的,成为一个母亲是女性所有权利中最大的一个--而是想对这个似是而非的说法深问一句:究竟是什么成全了一个女人的完整?
几年前读到女作家陈燕妮写的一则海外见闻,讲到一个"完整"的中国女人被他的美国男友诘问,为什么她二十几岁了还是处女,令他不解的是"难道没有人爱过你吗?"说实话,之所以记住这个细节,是因为我当时很受触动,开始想:到底是爱情还是处女膜成全了一个女人的完整?其实,"生孩子"的问题也值得同样的探究:究竟是怀胎十月的生理过程还是舔犊情深的母性本身成全一个女人的完整?
这叫我又要提到我的美国朋友潘美娜了。我认识她时,她还正在办理领养手续,连将会收到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还不知道,就急急慌慌地学起了中文,在她等待着去中国的几个月里,我每周都要见她一两次,分享她热切的期盼。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未来女儿的照片,她掏出来给我看时,兴奋得几乎要哭了,"Beautiful!Beautiful!(美丽!)"她对着模糊的传真照片不住口地赞叹着,令我也由衷地为那个被亲生母亲遗弃的女孩儿高兴。
这个幸运的中国女孩儿到了美国后,被重新命名为Winnie。跟潘美娜成了好朋友后,Winnie成长中的许多细节,她都乐于与我分享,而且,毕竟是中国女孩儿,Winnie每次见到我似乎都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叫我觉得像是跟潘美娜一道做了回母亲。
有一次,我到她家串门,说话间潘美娜找出Winnie在中国的体检报告给我看说是要替Winnie收藏起来作为纪念。我匆匆看了一眼,却发现上面似乎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字样,在她收起前又叫她拿给我看了一遍,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的时候,潘美娜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出了问题,我只好讲出来,像每个母亲一样,她立时慌,马上联络医生,连我包好的中国饺子也顾不上吃,当晚就带Winnie检查去了。后来她又四处求医,总算没检查出什么致命的大毛病,说是随着孩子长大,
那毛病就会慢慢好起来。
说实在的,那一阵子,我跟着她提心吊胆,也很内疚,毕竟是我们中国人有隐瞒不报的嫌疑,可潘美娜到反过来安慰我,说我实话告诉她是正确的,否则延误了治疗就更可怕了。我忍不住问她,你不会把孩子再退回去吧?她反问我,如果她是你的女儿,你会吗?想到可能正是因为残疾,Winnie才被她的亲生母亲遗弃,我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后来,无论我搬到哪儿,潘美娜总不忘给我寄来Winnie的照片,游泳的,画画的,跳芭蕾舞的,看着小姑娘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漂亮起来,我的心里也是暖暖的。最近收到潘美娜的email说她又要到中国来了,她正在为Winnie找一个妹妹。她还说,到时候,她要带Winnie回她的江西老家看看,也许还会顺带查访一下Winnie亲生母亲的下落。我知道,那是她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
在潘美娜到中国接Winnie前,我一直琢磨着该给这个特殊的中国女孩儿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最后,我决定把潘美娜写给我的所有email都打印出来,装订成厚厚的一册,想到Winnie长大后可能会逆反,可能会为寻根而令养育她的母亲伤心,我希望,她至少能从那些emial的字里行间看到一个女人的母性、爱和奉献。毕竟,无论是亲生还是领养,终究是无私的母爱而并非只是血缘,使一个女人最终成为母亲的。
(摘自《我们配做父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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