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雯自述:
孤独地走在足球之路上
姚明强 王汉芳
父母的爱女--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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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1日凌晨4时,中国女子足球队在第三届女足世界杯赛上与实力强劲的美国队一决雌雄。虽然中国队最终以4:5屈居本届杯赛的亚军,但中国女足精湛的球技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受到世界人民的交口赞誉。中国女足队长孙雯更是以本次杯赛踢进7个球而与巴西球星茜茜同获最佳射手称号,一人独揽女足世界杯的金球奖和金靴奖。孙雯成了炙手可热的世界级球星,并由此掀起了一场「中国旋风」。 与回到国内的孙雯通电话时能深刻地感受到她的疲惫,可一旦真的与孙雯聊起天来,她的机智、清纯以及思考过后那种沉沉的孤独会渐渐地泛起,让我忘记这是一个胜利者孙雯。
放弃重点中学选择足球
我迷上足球是在1982年。那年,足球世界杯的外围赛正在举行,中国队与科威特 |
队、沙特阿拉伯队竞争激烈,中国队的水平发挥也时好时坏,搅得球迷们一直在为中国是否能冲出亚洲捏了一把汗。那时的现场转播常在半夜,父亲就拨了闹钟起床看,我也一起看热闹,几乎每场都不拉下。比赛结束了,虽然中国队没能冲出亚洲,但我却能将宋世雄的不少解说词倒背如流,有时一个人放学回家,口里念念有词,常常能为说上宋世雄的一段解说词忘乎所以。并且我还特别崇拜一个人--足坛老将容志行,他在这一系列比赛中所表现出来的球风、球技和球德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
两三年后,女足在中国,尤其在少年中如火如荼地普及开来。我们学校也成立了一支女子足球队,本来就好动的我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不过那时仅仅是下课后好玩,从体育老师那里借来一只足球,也没人教,就和一帮小朋友摆开了架式对垒,非得分出个输赢再回家。没多久,体育老师见我们一群女孩子这么爱球,就说区里正好有一场比赛,给你们报个名让你们去踢吧。我们就这样去踢了比赛,谁知竟踢了全区第一名。这个第一名让我们自负得眼睛都不知长哪儿了,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可是在全市小学生运动会上,我们代表区里参加比赛,除了一个球队弃权外,我们又得了个第一名,不过这次是倒数的。
我为此沮丧极了,在全市只能踢最末名的球队球员还能干什么呢?这时体育老师来找我,在对我的实际能力进行综合测评后,他建议我从事举重运动。我听后,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对老师说:「但是……但是,我……我不喜欢举重。」
老师没有勉强我,反而告诉我另一个消息:上海体育运动学校要招收一批体育人才,其中包括女足的项目,如果有兴趣,可以去上海体育宫报名。
这个消息再一次激起了我对女足的渴望,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父母,父母听后倒没反对。
考试那天是父亲陪着我去的。上午是素质考试,主要有速度跑、30米折返跑、带球绕竹竿、10步跨、对墙踢球等5个项目。结果在65名考生中,我获得了25人的出线成绩。下午,25个出线学生又被分成两组,踢了一场球。整整一场球,我一直在跑,却只在快结束时传了一个球,这也是我这场比赛中惟一沾到了球的边。我想这场球打过,大概我就完了,谁会要一个一场比赛都碰不上球的队员呢?
父亲在旁边也看不懂,就去问教练:「教练,这场比赛我实在看不懂,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呢?」
教练笑了,在一旁安慰父亲:「我们主要是看意识,只要意识在,连球没摸过都没关系,过两个星期,如果有通知就说明这一关通过了,没有就是淘汰。」
我和父亲心有戚戚,忐忑不安地瞄着信箱。终于,两个星期后,我如愿地接到了上海体育运动学校的文化考试的通知,我的心定了下来,文化课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那一年也正是我小学毕业。7月初,我首先接到上海市重点中学--大同中学的入学通知书,谁知,下午我又接到了上海体育运动学校的入学通知书,两张通知书都是我梦寐以求的,我该如何取舍呢?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面对面,父亲很平静地说:「如果你选择大同中学,就意味着你一只脚已跨入大学的门,只需你另一只脚努力地踩上来;如果你想搞运动,一来会很苦,二来成材率很低,到那时你怎么办?你要想清楚。」
我几乎没有思考,随即就回答了父亲:「我想进体校。我想踢足球。」
父亲又问:「想过今后怎么办吗?」
我想了一想,对父亲说:「如果我在足球上没有发展的可能,我再考虑重新考大学,在体校里,我不放弃文化课学习。」
当时我的想法足见我的远见与高明:毕竟我们都知道,体育运动的年限是短暂的,先选择足球,再选择读书,这个成功的机会成本是最高的。但是,我实际上想到的是进了体校后将穿上写着「上海」两个字的运动服,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当时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目中,搞运动彷佛有种高人一等的自豪感,那种虚荣心,对我们那个年龄的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我曾经想离开女足
到了体校,我才知道什么是艰辛的运动员生涯,看见400一圈的操场,我想没事,我能行啊,谁知在体校第一次进操场就是3000米越野跑,还没跑完,我就趴下了。同时我也才真正感觉到,体校并不是运动员最后的归宿,体校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上海市队培养后备军的,于是,在我们这些运动员的心里,体校又变成了一个新的开端。
我在体校时并不是一个很出色的球员,因为以前没有受到正规的训练,踢球主要是凭感觉,因此很多同学都认为我是「野路子」球员;我上场踢球时常常会受到她们的讥笑,我的情绪一直显得非常低落。
那时我们班上就陆续有同学被选到上海市女子足球队。每次他们来选人,我都很卖力地踢球,然而终场的哨声吹响,我始终没有发现有哪个教练在注意我。过几天,选送市队的名单下来,总是没有我。我去找班主任,他很婉转地对我说,名额不够,下一次就是你。这样差不多等了一年。我终于明白名额不够是假的。
在体校宿舍的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仔细分析自己的长处与短处:我在场上比较积极,但我的个子太矮,只有1.63米,又是野路子,再加上每次市队来选人,我都有种迫切被选上的愿望,因此在精神上就显得紧张。在这条女足运动的路上我是否能走下去呢?思前想后,我实在没有信心。
怀着这种情绪,连夜,我给父母写了一封长达5页的信。在信中我喟叹从事女足运动的不易,也为自己黯淡的前程感到迷茫不已;我向父母透露出我想离队,想读书、想考大学的愿望,我希望父母能理解,「我现在没劲透了。」
过了几天,父母风尘仆仆地来探望我,看到他们我一阵心酸,我以为一向疼爱我并希望我能考大学的双亲是来接我回家的。然而,父母走到我的床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耐心地劝阻我说:「雯雯,你要坚持。再说,国家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也不是你说走就走的。」
但不知是为什么,父母的话反而使倔强的我坚定了离队的决心。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是个平常的早训练的日子,我一反往常,没有穿上运动服,而是穿便装来到操场上,我慢慢向教练走去,竭力用平静的话语,将几经痛苦的内心煎熬之后作出的选择告诉了他:「我不想踢球了,我准备考大学。」
教练见我去意已决,默默地注视着我,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一天下午,我收到了来自上海女足的录取通知书。我惊喜得手足无措。老天对我如此厚爱,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仔细想来,如果说第一次在大同中学和体校间让年幼的我必须作出选择,而我选择了足球的话,那么这次却不容我有选择,我只是觉得天地间已将我与足球在冥冥中作了安排,对确实喜欢足球的我来说,是不许我再放弃的。
要是说这种解释有些唯心的话,那么这次的变动却让我明白了一个理念,那就是当一个人在最痛苦、感觉自己支持不下去的时候,其实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前面一定是一片艳阳天。
也许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我觉得我好像变了,变得能够容忍,变得心境平和。
那一年是1990年。
一次机会改变我的一生
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市队,是李志洁老师的力荐,当时李老师说:「就先让她进队试试,如果不行再退回来也不迟。」而在我同学中,他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你们不要笑话孙雯是野路子,将来你们中能出来的就是孙雯。」他的话一直给予我莫大的鼓舞,即便是在市队里,我当替补队员时,他的话也一直激励着我。
改变我一生的是马良行教练。记得有次比赛,原上海队的主将莫晨月因受伤被换了下场,马教练就将我换了上去。第一次打主力,我兴奋不已,在场上异常拼命,非常主动,比赛结束,上海队赢了,而我就因踢进一个球,传了一个好球,从此踏进了主力队员的队伍。
对运动员来说,机会真的是很重要,其实,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有的人一辈子平平淡淡,并不能说明他不出色,很可能他就是没有机会,没有受到重视。我不是个机会主义者,但我却承认要不是那天我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也许直到今天你们也不一定认识女足队伍里,还有一个叫孙雯的上海姑娘。
刚进上海队参加20个人集训的时候,我总是想要是我踢不好,那可怎么办。和当时的老队员周华等一起训练时,我又感觉到我与她们的差距并不大,我很努力,但又很有压力,患得患失,成绩反而总上不去。而后来,即便是国家队的商瑞华教练将我召到国家队,我却很平静。也许就是这种平静,才换来了一路平坦的球运:上一届奥运之战,我被任命为中国女足队长:1994年广岛亚运会上,我被评为最佳射手;第二届女足世界杯赛,我获得「铜靴奖」:1998年全国女足超级联赛上,我又获最佳运动员和最佳射手称号;而在本次女足世界杯赛,我又被授予「金球奖」和「金靴奖」……
我正规地从事女足这项运动差不多13年了,进入国家队也已经10年了。13年里我所受到的挫折,10年的南征北战,使我将一切都看得很恬淡。但千万不要以为我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是风暴之后归于平淡的无为。我只是觉得我一直在向前跑着,我一直没有放弃过超越自己,就像本次杯赛中,美国的多家媒体已承认在中美女足决赛的加时赛时,范运杰那个头球其实已过了球门线;而且美国门将也承认在刘英主罚点球时有违规的移动。但我们却能泰然处之。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因为我们已经向世界人民证实了我们的实力,我们尽力了。
同样,这次比赛在国内所受到空前热烈的反映也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有很多人将我们女足与男足相比,为我们打抱不平,认为我们女足队员一年的工资还不敌男足队员的一场比赛。还有人问我,去年范志毅为阿迪达斯、申思为百事可乐,今年谢晖为佳得乐做形象广告都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报酬,你这次为阿迪达斯做广告又怎样?阿迪达斯是本次女足杯赛的赞助商,当初签订的协议中就有我拍一部广告片一条,因此我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但是我很高兴,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苦苦等待,也许就是在等待这一天,等待人们对女足的参与和帮助,这才是重要的。
这次美国队能取得世界杯的冠军,还在于他们广泛、普及的女足运动基础,大片大片的草坪,随意地圈起来,就是一片上好的足球场地。而在我国,目前还没有达到这个条件。对女足最大的支持就是能够广泛开展并普及女足运动,这不是靠一时的热情,而需要5年、10年甚至几十年的坚持。
足球不是我的全部
这次女足世界杯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荣誉,同时也让我感到我正在失去我原本想得到的。1995年,我在上海《新民晚报》体育版上写了篇题为《我要读书》的文章,表达了我渴望读书的愿望。因为这篇文章,我的女足姐妹被送到了同济大学日语系学习日语,而我则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深造,我是多么珍惜这次机会啊!然而,才学习了几个月,不是训练就是比赛,根本不能将课时学完,也算是知难而退吧,我不得不辍学。当然,与在国内学习比较起来,我更希望到国外学习,而且我希望去美国。女足运动在美国的普及在这次去美国比赛期间的感觉尤为深刻,我想在美国一边读大学,一边踢球,但是现在女足的胜利将我们推上了一个更高的波峰,我有一个感觉,只要我还在女足踢球,我离上大学的机会就会越来越远。
小时候,当我在女足和读书之间选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女足,放到今天来想,这样的选择其实真是一个两难选择,女足和读书,无论我放弃哪一个对我都是件万分痛苦的事。如今,年纪大起来,越感到读书于我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意大利有位女足运动员同时也是一位律师,她每周还要为电视台主持两次体育节目,还要为电台主持一档节目,她活得很快乐。还有一位加拿大的女足运动员,她已从北卡州大学的食品科学专业毕业,并获得了学士学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家既能踢好球,又能做好别的事情,而我们却只能那么单纯地除了足球还是足球呢?
也许有一天,当我年龄大了,不能再踢球了,被女足淘汰下来了,可能我就有了重新读书的机会。但从我的本意来说,我并不是想去镀镀金,去得一张似是而非的大学文凭,而是想凭自己的能力,像与我当年一月同考进大同中学的朋友们那样,公平地竞争,在大学的教室里,得到自己的一个席位。
除了上学,我还和许多女孩子一样,渴望获得属于我的那份爱情。可我现在没有「情况」。世界杯比赛后回到家中,姐姐孙倩就拉着我向我报告说,我在美国比赛前集训的日子里,老有一个外国小伙子往家里打电话。姐姐说,听口音好像不是美国人,是葡萄牙人;姐姐还说他很有耐心,姐姐听不懂他的话,他还是一个劲地打,弄得姐姐还以为真有什么事,一个劲地对我「逼供」。我和姐姐说不清,就当着姐姐的面,给他发了个E-MAIL,信上我直言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请他不要再往这方面想了。
那天,和姐姐躺在一张大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幽幽地对姐姐说,我的男朋友应该是个医生或者是个律师,没想到姐姐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要我交代是不是真有了?我被她搞得哭笑不得。
我没有男朋友,但我有我的「梦中情人」,他应该大我5岁之内,是医生或者律师,不要老外,文化差异太大对婚姻没好处,还要答应我退役前不结婚。
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不悔。是我自己选择了体育,也是我自己选择了女足这个不被人重视的小项目,因此我注定孤独,女足的队员们也注定孤独,我们会孤独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迎来女足的春天。
摄影/陈震 编辑/王应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