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
每天都会想起巴金,因为每天都要路过巴金的铜像。我供职的这所学校是原东南大学附中(后来的中央大学附中),巴金是这个学校1925年的毕业生,校友们为巴金立了这尊铜像。
对这尊铜像,人们的评论很多,有人认为这是冷峻的巴金,有人认为这是愤怒的巴金,有人说表现了巴金的凝重,有人说这是「巴金在期望」。底座上□刻着巴金的题词:掏出心来。看到这句话,就会想到丹柯擎着那从胸膛里掏出的、燃烧着驱散了黑暗的心。巴金在痛定思痛后喊出这句「掏出心来」,真诚地希望文人不再以瞒和骗混世,人间不再有以逼迫别人说假话为乐的残暴。经历过不平凡年代的人,尤其是一个思想者,大约都会从这句「掏出心来」咀嚼出凝重来。
年轻时读过许多反映地下革命斗争的文学作品,敌人在审讯被捕的革命者时,无论是用「老虎凳」还是「灌辣椒水」就是想逼革命者说真话。人本当说真话,偏偏在黑牢的严刑下要「坚不吐实」。黑暗散尽,天终于晴朗,有人却不愿意说真话了。因为有人不想听真话,说假话也就成了时尚,直至说假话成性,即使你能营造出说真话的环境,让他说真话,他也未必能说、会说了。
中国人相处,感到够朋友,要讲点义气,就会说「我对你说句真话」,说真话就像请客一样,足以表示慷慨。过年说好话(有的地方叫作「年话」),甚至虚情假意,以讨吉利,这无所谓;可是官场积弊,以「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为训条,社会风气必定江河日下。如同「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一样,真诚和善良也成了「幼稚」的代名词。多少年间,总是说真话者罹祸,动辄沉冤几十年,株连一门,而没见谁因说假话倒楣。这,就是一种最有效的诱导。
站在巴金的铜像前,想起了另一个人,这就是同样在这所校园里读书的巴金的同学胡风,关于胡风的沉浮,似乎不必赘言。七十多年前,他们从这校园里走出去的时候,大约再也没想到各自在晚年回忆一生波澜时,会有那样严肃而沉痛的思考。作为文学家,他们都为「说话」付出了代价。
人的一生很短暂,不要再去操心自己的声音对别人而言是入耳还是不入耳,只要你发出的是真诚的声音;不必再计算自己的荣辱,只要你能想到社会的公正。我的朋友说,他一说假话脸就会红,我祝贺他身心健康,因为很多人早就丧失了这样的生理反应了。一个人有自尊,就应当害怕别人问「你为什么脸红?」,害怕儿孙问「你那时干了些什么」?害怕董狐和司马迁的直笔,害怕后来的杂文家拿自己当例子,害怕被写进后世的教科书……
富有喜剧色彩的故事总是可以随处听到。我常想,我们凭什么要求人家和我们作一样的选择?我们凭什么总以为每个人都会服从生活的公理?我们凭什么总以为都应当一样爱美好、爱善良,只说真话?比如,你有把握能让一个贪官变得纯洁吗?你有把握能让一个名利狂变得淡泊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盲肠,可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小心眼儿,更可笑。我想说的是: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人都与你一样率真。我们在这里谈说真话,一定会让一些人有所不快;也许他们又要居高临下地对我们说:「真话并不等于真理!」--不错,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但假话肯定不是真理!
(摘自《南方周末》9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