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这样问凌峰:“如果有来生的话,你还娶不娶内地人?”
“这个问题我恐怕要好好想一想,两岸婚姻太累了。”凌峰说。“不过,”凌峰口气一转,“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要娶顺顺。”
“你呢?”我又问贺顺顺。
“尽管我始终认为我选择凌峰是对的,”顺顺说,“但是,两岸的差距的确很大,对这一问题实在应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90年代初,曾以拍摄“八千里路云和月”而闻名两岸的台湾艺人凌峰,娶了小他17岁、聪明貌美的山东舞蹈演员贺顺顺,还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柔柔,一时间在海峡两岸传为佳话。然而,婚姻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生活中的婚姻,要面对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更何况掺杂了敏感因素的两岸婚姻。“其实,我们之间的矛盾还是很大的,只是比别人小一些而已。”顺顺说。“我们两人的婚姻,是在争吵中磨合,在矛盾中求发展。就像阿里山的小火车,进进退退,要退三次才能达到山顶。”
两岸婚姻有一种神秘感和距离美 一旦拆除包装将进入现实
由于两岸文化的某些差异,两岸婚姻在刚一开始时,有一种神秘感和距离美,并形成一种吸引。然而,一旦进入婚姻状态,这种包装便被拆除,如果内涵不被及时补充的话,就会陷入失望。凌峰这样认为。
刚刚嫁到台湾时,顺顺说,她很不适应。整天呆在家里带孩子,她的包里装的是尿布,化妆袋里搁的是奶嘴,连放口红的地方都没有了。有时候,她忙不过来,就喊丈夫:“凌峰,帮我喂喂柔柔。”婆婆很看不惯,男人是做大事业的,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婆婆常给她灌输:“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往外走,带着的是女人的两只手。”白天凌峰上班,顺顺就站在窗前,盼着凌峰早点回来。时间久了,贺顺顺问自己,“我这么年轻,就什么都不做了吗?”可是,按照台湾的规定,她没有拿到“居留权”,是不能工作的,而且,在台湾的观念看来,女人结婚后就应该回归家庭。顺顺的好友从内地打电话来:“顺儿,你就这么让男人养一辈子吗?”
凌峰说,台湾是个很传统的社会,以男人为中心,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或许男人可以自我调整,但他的周围却不能接受。“比如,”凌峰说,“我和顺顺在一起,我能理解她在想什么,我能理解婚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但我的妹妹就会觉得哥哥怎么这么没出息,我的儿子也会认为老爸怎么这么窝囊。”
“一开始,我只能入境随俗,也曾悄悄地流过泪。”贺顺顺说,“但当我的书出版以后,全家人都对我改变了看法。”1996年,贺顺顺的《台湾媳妇大陆妹》一书发表,它以清新的笔调、□熟的手法、幽默的口吻,娓娓道来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的传奇经历,赢得了许多读者,并在两岸畅销。婆婆也非常高兴,每天拿著书让顺顺给她念一段。一次,念到全家到公公的坟前上坟,婆婆激动地流出了热泪。婆婆说:“想不到你不出门也能干成大事业,我支持你。”从此以后,婆婆再也不用台湾的那种眼光来要求这个内地来的媳妇了。
“从那时起,我找到了自我。”贺顺顺说。
两岸婚姻是两岸文化的碰撞 需要高难度的磨合技巧
“两岸婚姻是两岸文化的碰撞。”凌峰、贺顺顺这样认为。
他们讲述了周围的一件事:一个台湾的导演娶了一个搞美术的云南女孩。这个女孩嫁过去后,很希望能在台湾开一个画展。她整天画呀画呀,沉浸在五颜六色的世界里,常常忘记了烧饭、洗衣。婆婆很有意见,乱七八糟的色彩又赚不来钱,应该把这个时间用来伺候丈夫、孝敬婆婆。媳妇觉得很委屈,把苦处讲给丈夫听,丈夫却不敢吭声--台湾的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是很孝顺地站在母亲一边。媳妇更觉得难过,丈夫为什么不向着自己?婆媳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她搬了出去。婆婆还是不满,搬出去住费用大,这不是折腾我儿子的钱吗?你和我儿子还是不是一条心?后来,女孩的画展办成了,两个人却分手了。
“这就是两种文化的不同,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凌峰说。“这一点,我能理解,因为两岸的文化不一样,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对方。婚姻本身就是一种妥协的艺术,两岸婚姻就更需要一种高难度的磨合技巧。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问题,从对方的难处去着想,处在对方的大历史背景下去面对这种差异。但是,这么复杂而又严肃的问题,又怎么能去要求一个老太太全都理解呢?”
两岸价值观的不同 在两岸婚姻中埋下隐患
贺顺顺说,台湾是个非常多元的社会,既传统、又开放,两者的鲜明对比让人瞠目。
凌峰有个亲戚,娶了个成都女孩为妻,婚后不久夫妻俩便开始闹矛盾。其实小伙子人很不错,是个摄影师,在一家电视台工作,技术好,事业有成。台里很多女孩子非常喜欢他,经常送给他香水、领带、衣服,每天打电话,甚至早上叫他起床,问寒问暖,无微不至。妻子很不高兴,她很难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一切,凭什么我的老公要让你叫起床?要让你送衣服?气恼之下,她给台里打电话,找主管,探察她老公的行踪。婆婆知道了,大为不解:男人在外边做事,自然要应酬,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把我儿子的事告到公司,破坏了我儿子的形象,哪有这样做媳妇的?媳妇也很委屈,有问题,找领导,或者写信调查了解,这在内地是很普通的事,确实是你的儿子做得不对嘛。她把这种方式也带到了台湾。
台湾女人有格外的承受力,顺顺说。在台湾,男人到酒廊喝酒,女人来付帐是很平常的事,男人可以公开沾花惹草,而他们却要求自己的妻子不能越雷池一步。有位台湾的妇女对顺顺说:“我的老公天天去酒廊,都是我帮他点好小姐;喝完酒后,是我开车接他回来。”这就是台湾女人的看法:宽容、包容、容忍,甚至男人在外面搞了女人,带回了孩子,也是应该帮他看管。而这些观念,内地妇女是无法接受的。
顺顺说,那个成都女孩经常给她打电话,哭诉心中的痛苦与烦恼。我很理解她。
我很感慨佩服台湾的女人,一生一世,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她们以家庭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贺顺顺说。但是,有些台湾的女人结婚后没有社会角色,没有社会场合,一切社交圈子都围绕着丈夫转,她们不再有自己的朋友,尤其是没有异性朋友。所以,当她们没有了丈夫,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这一点,和内地不太一样。
两岸婚姻是两岸关系的产物 很难摆脱两岸关系的影子
“婚姻本身就很脆弱,两岸婚姻就更脆弱。”两岸婚姻是两岸关系的产物,它很难摆脱两岸关系的影子。
贺顺顺说,两岸婚姻是特殊的婚姻,它不比南方人嫁北方人,内地人娶沿海人,甚至不比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婚姻,只是生活习惯不同而已,这里边有着一种意识形态的东西在作祟。遇到问题了,双方总是容易往坏处想:猜疑、不信任、防备心态、自我保护,甚至一种潜意识的敌意。“你们大陆……”,“你们台湾……”,这是两岸婚姻中争吵的主题。话一出口,距离就拉开了。这种定向思维的方式,使得两岸婚姻变得格外禁不住打击。
两岸关系的好坏,也融入了两岸婚姻的家庭。前几年,两岸关系恶化时,一些家庭的关系似乎也变得紧张。顺顺的婆婆说,李登辉访美,这有什么嘛,顺顺听着就不高兴。祖国大陆进行军事演习,顺顺也觉得没有什么,可婆婆也听着不舒服。汪辜会谈时,很多人看好两岸关系,一些经济情况不太好的台湾单身汉取出多年的积蓄,娶个大陆老婆过日子,突然间两岸反目,这些人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后来海峡平静,第二次汪辜会晤,他们才雨过天晴,一块石头落了地。
两岸婚姻中糅入两岸关系的影子还表现在经济上。
一些嫁到台湾的内地女孩子认为祖国大陆在政治上强,国际地位高,而台湾则在经济上强。她们最怕别人说嫁到台湾是为了台湾人的钱,所以处处表现得很能干,很自尊。“其实人家也许并没有这样想,人家娶你是真的喜欢你,”顺顺说,“但我们都有了预先的立场,一谈到经济就会冒火。”由于自己没有挣钱,花丈夫的钱就觉得不硬气。“你的手心朝下,我没有自尊,我的手心朝上,更没有自尊。”
而台湾的女人就不这么想,没钱了就喊:“老公,拿钱了!”掏他的衣服口袋,翻他的钱包,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她们认为,男人赚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给你料理家务也是付出,花老公的钱理所应当。她们认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都是这个家的,不存在谁养活谁的问题。这就是价值观的不同。
有些内地妇女希望自己也能参与社会,希望这个家庭里也有自己赚来的钱。她们在矛盾中挣扎--作家庭妇女不甘愿,走入社会台湾的规定又不允许。自尊、自卑交织在一起,埋下矛盾的隐患。
柔柔说她是“海峡牌” 我们有时也觉得既不内地,也不台湾
凌峰、贺顺顺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们的两岸婚姻结晶--可爱的女儿柔柔。柔柔今年6岁,的确可爱依人,见到客人不但毫不陌生,还主动剥糖、递水,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柔柔说:“我是海峡牌。”
和许多大人最爱问孩子“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一样,柔柔也经常被问到“你是喜欢内地呢,还是喜欢台湾?”这些年来,凌峰顺顺为了拍片走南闯北,在北京、上海、青岛、台湾四个地方都有他们的家。柔柔说:“内地台湾我都喜欢,但我最喜欢青岛的家,因为那里有很多小动物。”
受柔柔的感染,顺顺说,我们有时也忽然不知自己是哪里的人。
“在台湾,经常有些不认识的内地女孩子给我打电话,问我们的婚姻是怎么维持的?”顺顺说。“我对她们说,我嫁的丈夫和你们的不一样,凌峰常到内地,对内地的文化、社会、环境十分了解。出现碰撞时,他懂得怎么让。我有时觉得他很台湾,有时觉得他很内地,有时觉得他既不台湾也不内地,有时又觉得他既台湾又内地。如果凌峰身上完全是台湾的思维,我是不会接受的,我们的婚姻也不会维持下去。”
谈到凌峰身上是不是有大男人主义,顺顺说,他理解了很多,不过还有残留。
但是对大男人主义,凌峰始终有不同的看法。他说,男人要表现一种气概,一种责任心,一种义务。台湾的男人肩膀很硬,为整个家庭拼命,在外面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决不让老婆孩子为你担心。这不是大男子主义。比如我,一辈子拼命赚钱,口袋里却没有一分钱,以前给母亲,现在给老婆,我自己是很节省的。但是,家里最后的裁决权是我。
凌峰和贺顺顺结婚8年,也争吵了8年。他们把争吵当作是沟通。对于他们婚姻,凌峰和顺顺有时觉得很幸福,有时又觉得很沉重;有时觉得彼此之间是夫妻,有时又觉得双方似乎更适合做朋友;有时觉得相互只拥有对方,有时又觉得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尽管他们为他们的婚姻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他们觉得很值得。
(《两岸关系》99年第9期游欣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