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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歌--访旅德摄影家王小慧

王小慧站在香港艺术中心的展厅中。四壁都是她应德国歌德学院之邀在这里展出的黑白肖像摄影作品,同时将要放映她编导并获德国「影评人」大奖的电影《破碎的月亮》。她对来出席这个影展开幕式的中外来宾做介绍,黑色的晚装里着她姣好的身材,头发向后挽起,十分地优雅,十分地温婉,声音谈吐亦充满音乐般的磁力。

你无法相信她超过40岁。因为她的脸不仅光洁,而且纯美,她在说话时常常稍稍歪一下头,妩媚地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展现着她的快乐和幸福。

她目前的确很幸福。她像一只鸟,到处飞,奔波于世界许多国家。「过去没有孩子这件事,给我带来很大阴影。现在这种阴影也不存在了,没有孩子也可以愉快地生活。因为没有孩子就有了更多自由,否则,像我那些朋友,不可能随意地出去旅行。孩子一方面有很多天伦之乐,另方面也要付出很多精力。我想既然没有那边的优点,至少可以利用这边的优点吧。」她笑着,这些话是在后来采访她时说的。

她更像一只蜜蜂,不停地工作。「我每次回家只能呆几天」--她的家在慕尼黑,「没时间做饭,早上吃面包,晚上吃方便面,有时有朋友请客。」「我天天都会拍照片,天天都会写东西。你想让我不去写,不去拍东西是不可能的,这比吃饭睡觉更重要。」

我和她坐在餐桌旁谈话,一时,她拿起相机,小小的银色袖珍相机,自然、优雅地对准了我,不足一米,我竞也没有觉得不自在,就看着她按下了快门。她有一种训练有素又令人轻松的气质。

她的勤奋令人感叹。有位德国记者在《王小慧的七个生命》的报道里写道:「在她面前,你会感觉自己很惭愧,觉得自己最多只不过是个中等水平的人,而且无可救药地懒惰。」

我看到她的一个日记簿放在她下榻的酒店零乱的床头柜上。她说她要把每天的经历和感受通通记下来,这几天在香港很忙,但还是坚持写作,总要到夜里三四点才睡:问她有多少本日记了,她比划着,有一米多高了吧?

同时,她又是那样地充满灵性和浪漫。她说:「其实现在我并不特别费力去做什么。但在30岁以前,我是大学里有名的用功学生,整天背着个大书包,中午都不回宿舍休息。」她是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以出色的成绩得到学校的推荐,并获得奖学金赴德国慕尼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她给我描绘出一幅到达德国后的画面:一起进修的十个同事,乘着一辆面包车,嬉嬉哈哈地沿途拍摄城市建筑和风景。她,一个可人的女孩,坐在车后,很倦,总是打瞌睡。可是,只要笑声一停,常常是有好风景了,大家都急着抢拍。这时她会马上醒来,抓起相机,迅速按动快门……偏偏是她,拍得往往比别人还多。

与生俱来的艺术感觉造就出风格独具的作品,王小慧首先以她独特的城市建筑与风景摄影让人目眩。

作家冯骥才说:「她不是用眼睛看世界,而是用心来看世界。一旦看到,她便心跳了。绝无清晰的思辨,却是一阵情绪的波澜。这是一种传统的自我方式,传统的非理性方式,而艺术是否成功,不在于你使用哪种方式,而你在于你能否用这方式达到真正富于魅力的境界。」

德国传媒对她这些作品的评论更多:「像莫奈印象派的风景画,有的充满梦幻气息,但没有丝毫媚俗。」她拍摄的都市「蒙上轻轻的面纱和透明的表层,看上去似乎很有传统水墨画的痕迹……」

「有一张照片,常有专业的人问我是怎么后期制作的,我说没有,就是那时在车上一睁眼,蒙胧之中,隔着玻璃拍的,我用的偏震镜,碰巧出来的一种光的效果。」

她满谦虚的。不过她「技术的精确性」在有关的评论中也屡屡被指出。

她越来越受到赏识,在德国、中国以及不少其它国家和地区办个展,这些年来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书、出画册,并经常受到邀请,出席国际摄影节,举办讲座,发表论文并接受各种传媒采访……

成功就这样开始了。

 

 

但不幸突然发生了。

那天,她和她丈夫俞霖驱车前往布拉格,应邀拍摄一个新的城市专题摄影集。当时,她刚刚辞去大学讲师的工作,成为理想中的自由摄影人。而丈夫永远是她的坚强后盾和支持者……「工作辞就辞了吧,你不就是想搞艺术吗,如果以后你没有收入,我养你!」他是她的大学同学,才华横溢,是几座颇受称道大型建筑的设计者,同时也是她摄影作品的苛刻的第一批评家,是愿为她背着沉重器材走遍天涯的贴心伴侣。

车外阳光温煦,车内放着乐曲,那是多好的时刻!可是一切突然就停止了。

瞬间,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

她从昏迷中醒来,面对一片惨白世界。

哀痛无以言说。可是,她竟在刚刚能恢复动作的时候又抓起了相机,拍摄了一组自拍像,一组充满痛苦令人潸然泪下的自拍像:伤残的面目,包扎的肢体,黯然的目光……或许,如一位影评者所说:「我们是否可以武断地猜测,她的精神康复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了自拍摄影的帮助而得以实现的。至少,她想到以自拍摄影来缓和与消化死的威胁所带来的种种伤痛。」

谈到往事,泪水依然涌在她的眼中。本是不太在意的,失去了,那一切才显得格外切肤。「有一种爱像空气,它虽然无所不在,无所不包,但你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你常常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可是一旦没有了这空气,你会感到一分钟也不能呼吸,无法生存,在失去俞霖时,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从前,我是很虚荣的常把自己认为不够好看的照片撕掉,不能设想发表受伤时的自拍像。从那时起我才发现最有价值的是真实,不论在生活中还是艺术中。」

一种生死间的彻悟。她在谈话中几次说到:「生命要有意义,但生命随时都可能会失去。」「我忽然觉得好多事情都不重要了,也许明天你就不存在了,那你今天自然要做你最想要做的事了……」「哎,那些总是吵架的夫妻,假如他们知道相处的日子有限,只有几天,或只有一个月,他们还会吵架吗?!」

但,她对生命的看法并不宿命,不游戏。「第一,我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第二,我要给这世界留下点有意义的东西。如果我死了,没有人记得我这个人曾经活着,我觉得我白白活过了。」

不过,现在如何评价生命的意义,对她来说也许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工作着,就快乐着,她的作品就是她生命的体现。

她的目光从风景更多的转向人物,更多地从摄影棚设计出的意念摄影转向拍摄真实生活中的人们。

「我有一个展览叫『我的视觉日记』。一张照片常常可以代替许多语言,这两年拍的是一个很大的系列,像一个工程,就是拍人物,世界各地的都有。德国有句成语:『从眼睛到眼睛』。有人建议下部摄影集便用此为题目。这特别适用于我这些肖像,因为我在拍摄他们的时候都很近,面对面,眼对眼。很多人用长焦镜头去拍人,这样相互交流得肯定不会那么深,拍出的人像作品也容易流于表面。」

「从写作的角度,成功的人可写的内容更多,但从摄影的角度我更喜欢普通的人。因为成功的人常常作出一种姿态来,给公众看的,这不是我认为的真实状态,就像这两天在香港艺术中心参加首映式的台港名星,不少摄影师趋于若鹜,但我并不很感兴趣。」

「我感趣的是那些真实的面孔,是有人性的、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人,不论他是美的还是丑的,只要在这瞬间是实的。

「比如我在泰国拍那些沦落风尘的女人,拍她们往往比较困难,她们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隐秘公诸于人,我不止一次地被她们谩骂,甚至把饮料泼到我的相机上……后来我试着与她们交谈,试图了解她们,所以出现了画册中那个露天酒吧中的女人自己跑上来争着被拍的场面,这是我为梅里安出版社拍摄《曼谷》一书的『副产品』,但这些『副产品』有时比正产品更有价值,这些面孔比城市景观更有人文含义。」

王小慧所涉足的艺术领域不仅是摄影,你看她近年来所获的一些成绩:编导影片《破碎的月亮》获德国「影评人」奖和奥地利艺术电影特别奖,称其「优美、神秘,具有象征的美感和梦幻般的境界」;拍摄另一部艺术片《世纪末的京剧人》被德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波兰等国翻译放映,创作剧本《燃尽的蓝蜡烛》,参加台湾96年度政府电影剧本奖评选,评语中竟写道「直追世界名著而无愧」;完成纪实文学作品《世纪末的中国女人》已与德国最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之一Fischer出版社签约即将出版,她的论文集《建筑文化与传播学》也马上要出版。

1998年王小慧入选由著名的跨国出版社PRESTEL出版社(德、英、美)选撰的《150摄影大师作品集》,在60多位入选的摄影家中她是唯一一位中国人。

对王小慧推崇备至的德国传媒还将她的名字演绎为「聪明智慧的小女王」。

不过,「小女王」小的时候并不是小公主。她5岁就尝到家庭离异之苦,和妈妈过着拮据的日子。「出身不好」,更使她倍受压抑,这个瘦弱的「小可怜儿」,还染上了一种皮肤病,成了被剃光头发的小秃子。在小学,有一次她的假发被刮掉了,一些同学围过去看热闹,笑话她。她不想再去上学,但母亲给她讲故事,鼓励她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她拼命用功,并以所有科目都100分的好成绩受到校长的表扬和同学们的尊重。

「自信是积累起来的。每做好一件事,并受到承认,就增长一些,最后,就成为一种状态了。」她说。

她在高度利用生命的状态中生活,仍然孑然一身。朋友很多,但好像没时间交往,或许还是没遇到真来「电」的人。有些德国朋友开玩笑说她是个「中国的紫禁城」,很难攻进,而德国女人相比而言则是随便出入的「汉堡的自由港」了。

如果生活重新开始--「我想我以后的男朋友会很有福气,会把想给俞霖的爱补到他的身上,我想我更加懂得爱,更加善于爱也更加珍惜爱了。」

「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但以前并不太了解男人,常用女人的想法想男人,理解男人,现在经历多了,想问题也多了,也更关心男人想什么,其实男女思维、行为感觉方式的差异非常大。」

过去我对追求者花我当时几倍工资的价格买的礼物不屑一顾,而对俞霖亲手做的一些小玩艺爱不释手,现在我比较懂了,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有些人喜欢用物质;有人喜欢用言词;也有人只是默默地帮助你做些具体的事情,我都会理解和尊重,也会珍视,只要它是一份真感情。但对我来说价值的高低绝不是可以用「价格」来衡量的,我觉得可以用金钱、物质『买到』的女人特别廉价,得来太容易,很难得到真正的尊重和爱。」

她对我讲过一件小事:「有个德国艺术家朋友以前做客时常常带些鲜花来,后来生活拮据,一束花变为一枝花。有天来时带了一瓶果酱,告诉我是他家花园里的梨子做的,他在瓶子上的标签上写了日子和他的签名--他平时在他作品上也是这么签名的。他做这果酱要花很多时间,而且这么认真,充满爱心,礼轻情义重,这比花许多钱买一瓶香水或一个相机送我更有价值。所以这个空瓶子我一直留着,有纪念意义。」

「有时我也会迷恋于美好的词句之中,常会为一些信感动」。「我妈妈说我这样的人容易上当的」她笑着说。

你还会上当吗?「我想会。」她答得很快,不加思索。

因为你还保有纯真?

「我想我这点挺好的。这点和我妈妈挺像的。其实我比她差远了,但我多少遗传了她一些天性。我只是失去了我的丈夫,而她,不仅在战争中失去了她的丈夫,还失去了另外六个亲人……抗战结束后,她一个人抚养几个孩子,又要去读大学、工作,非常不容易。现在她78岁了,心态还是那么纯真。人家说,到我们家就像到了绿洲一样,好像外面的浮躁,喧嚣都没有了。她特别纯静,特别安祥,话也不多,一下子好像就让人静下来了……」

「回天津家我有时夜里醒来,一睁眼看到她坐在我身边。我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她说想你又看不见你,看你太忙,不忍心再占你时间了,所以在你睡着时好好看看你。」

王小慧朋友们都说,没见过比她更忙的人。把自己形容成一个飘来飘去的汽球,朋友们说她更像风,汽球还能看得见,摸得到。风却不,飞来飞去,无影无形,但还是在沙漠和海洋上留下了痕迹……

以下的谈话记录,或许会使读者对王小慧和她的作品有更多的了解

问:从中国到德国,你认为自己能否溶入德国社会?

王:昨天有个英国记者也问到,中国是我的家,还是德国是我的家?我是否能溶入德国社会?我开玩笑说大丈夫四海为家。我到处都能参与,很少有我不能参与的地方。我也许是一很大的例外,不能代表一般出国留学的人。有一次,在一个学习班里,结束时每个人都要用一句话讲出自己最重要的特点,于是,有人说自己心肠特别好,有人说自己特别努力……我说,我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不管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大家为我鼓掌,我并不是很傲,但我觉得我就是我自己,没有第二个拷贝。在德国,我没有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而我的优势就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好像是在90年……德国每年有一个大奖,叫艺术家促进奖,推选绘画摄影、雕塑、建筑界等各十个人,好像中国评选什么「十佳」之类。那时我还不是一个专业摄影师,还在大学里教书,但我得了摄影第二名,是从4600多个职业摄影师中选出的,我和第一名就差了一票。其实,我要是和这4600个人比技术比工作经验未必能比过他们,当时我展览题目是「人之初,性本善」,与书法结合在一起……但我的财富是我的中国文化,我的经历和我的感受,当然,再加上我的思考。

问:你想用摄影表达什么?

王:表达情感与思想,表现人性。每个人的思维和情感是流在你血液中与你不可分割的,它自然而然会再现到你的作品上。有些观念性的作品可能是一个长久的对重大人生理念的思考,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感觉,一个小小的灵性的火花。比如我拍「阴阳」系列、「人际关系」系列等等。比如我拍的「部份被解放的女人」一组作品是因为我觉得许多人不能真正地解放,只是一部份地,作品中她的手是解脱了,身上仍被重重包围着……广义地说,每个人,不光是女人,总被许多东西束缚住,这些东西往往有些是自己为自己加上的而无法真正解脱……

问:你怎么想到《人际关系系列》?

王:人的各种情感,人和人之间和种种问题,我希望用一种视觉的又有一定美感的东西去表现。用文字去表现则容易得多,用视觉的方式表现便较为困难。首先你得有一种视觉吸引力同时又要表达出你想表达的意念。虽然可能有一定抽象的意味,不那么直接。我有一张照片叫「隔着薄膜的男人和女人」是想说世界上有很多男人、女人。天天生活在一起,但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薄膜。我的很多女朋友,跟我会讲很多心里话,但不会和她丈夫去讲,她的丈夫可能根本不理解她或不想倾听,这不论在中国在外国都很多。

问:在你的创作中,你如何对东、西方文化进行比较和表现?

王:这个题目太大了……举个小例子,我以前并不欣赏京剧,我妈妈是搞西洋音乐的,我从小就喜欢西洋音乐,京剧一听就烦得慌,特别是文革中听了那么多样板戏而没有其他。可后来我拍了影片《世纪末的京剧人》,觉得京剧是那么好的东西,有了距离后才感觉到它的美。我是越是到了国外才越喜欢中国的文化。中国人看我的作品觉得很西化很现代西方,西方人就说我的作品如何有东方味,很含蓄,我觉得都有道理,我的东西既不是很中国的,也不是很外国的,就是我自己的。

问:你正在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所以很幸福?

王:我这两年自我感觉和状态特别好。一方面是慢慢地和过去告别;另一方面是可以自由地创作,而且自由地生活。我很随缘。去很多国家但也不是很具体地去计划。这两年有很多地方邀请我,我也有很多个人旅行计划,拍很多东西,写很多东西。并不一定是想马上发表,没有功利性,很自由地创作。

问:你一直非常勤奋?

王:勤奋有两种,一种是强迫自己,一种是自发的,不做不行。在30岁以前,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我是有名的用功的学生,十几年前我为德国《女人的中国》一书写过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名叫「车到山前自有路」。那时我刚到德国,梦想的事就是拍照片、写作和拍电影。用这个成语做题目我想说的意思是我想去那个遥远的山,虽然可能很远,也不知路在哪里,但你只管往山的方向走好了,不要问路在哪里。德国有一个杂志叫《女人40》噢,它叫「up 40」,「40以上」这杂志十年后又重新转载我这篇文章来证明我当时想的事现在都做到了。从40岁以后,就是现在,处于一种自由状态,你想让我不去写、不去拍东西是不可能的,这已经成了我的自然的生命基本状态。能够随心所欲地去创作是人生一大幸事。所以我想,就这种意义来说,我是这世界上少有的幸福的人。

最近更新日期:2000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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